段成式與唐代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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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成式與唐代文學研究

在晚唐文人中,段成式是一位在詩、詞、駢文、傳奇、筆記小說等各類文體方面都有著獨特建樹的全才文學家,尤以筆記小說《酉陽雜俎》著稱于世。他豐富的著述為唐代文學尤其是晚唐文學增添了一道靚麗的風景,帶來了無限生趣。但因有唐一代以詩相夸,以傳奇為異,筆記小說尚沒有得到充分認識和重視,遂致段成式在唐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得不到應有的肯定和公正的評價。茲就段成式的詩文等做一檢討,以期重新認識段成式于唐代文學的意義。

一、段成式的詩詞

段成式的詩作存留的數量不算很多,清人席啟寓編《唐詩百名家全集》收錄其詩一卷,現見于《全唐詩》者凡30余首(包括聯句、詞)。另有《漢上題襟集》十卷。①《漢上題襟集》屬于唱和總集。清人汪師韓《詩學纂聞•詩集》云:“詩有數人唱和因繼而匯為一集者,白香山與元稹、劉夢得有《還往集》、《因繼集》……段成式、溫庭筠、逢皎、余知古、韋瞻、徐商諸人之《漢上題襟集》是也。”可知《漢上題襟集》乃段成式與溫庭筠、逢皎(應為溫庭皓)、余知古、韋蟾、徐商等人的唱和之作。《文獻通考》卷二百四十八《經籍考七十五•總集》云:“《漢上題襟集》三卷,陳氏曰:唐段成式、溫庭筠、崔皎、余知古、韋蟾、徐商等唱和詩什,往來簡牘。蓋在襄陽時也。”段成式曾于大中十三年(859年),坐累解印,閑居襄陽,任職山南東道節度使徐商幕府,《漢上題襟集》當為此時與諸人唱和之作。段成式尤其擅長唱和詩,這和他的貴公子出身喜好交游及博學多才分不開。今人元鋒、煙照整理的《段成式詩文輯注》[1]收錄其詩歌31首,酬唱之作有《和徐商賀盧員外賜緋》、《怯酒贈周繇》(一作答周為憲看牡丹)、《題僧壁》(一本有和韋蟾三字)、《和周繇見嘲》(一作和周為憲廣陽公宴見嘲詩)、《和張希復詠宣律和尚袈裟》等五首,可以作為段成式唱和詩風的代表,反映了晚唐士大夫的交游情況以及生活情趣。他的《游長安諸寺聯句》12篇,作于武宗會昌三年(843年)任職于集賢院時,是與同僚張希復、鄭符等共游長安諸寺,如靖恭坊大興善寺、長樂坊安國寺、常樂坊趙景公寺、大同坊云華寺、道政坊寶應寺等18處所作。詩中多佛語,涉及佛寺人物、故事、植物、壁畫等,尤其是《吳畫聯句》、《先天幀贊聯句》、《諸畫聯句》等,可謂唐代著名畫家吳道子、韓干等人的創作寫照,對了解唐代長安的宗教、文化、藝術具有較高的資料價值。段成式崇信佛教,經常光顧佛寺,與僧人關系密切,《呈輪上人》、《送僧二首》、《題石泉蘭若》、《題谷隱蘭若三首》、《桃源僧舍看花》等,描繪僧人散淡曠逸形象,曲折指斥“會昌法難”,表現了僧侶的生活追求。如《題谷隱蘭若三首》描寫了尋訪谷隱寺所見峴山深秋的景色,點綴以村情野趣,被明人鐘惺《唐詩歸》評為:“自成堅響。”段成式亦好道術,《牛尊師宅看牡丹》、《哭房處士》即是道士生活的寫照,房處士因服食丹砂而意外身亡令人遺憾不已。段成式自己也熱心煉丹,《不赴光風亭夜飲贈周繇》即寫忙于煉丹,無暇赴宴。《寄周繇求人參》言及靈芝仙草和人參的藥用,希望長生久壽。段成式出身于官宦之家,喜佛好道,可見唐代佛道兩教的興盛以及士人生活與佛道的密切關系。段成式又有多首描寫下層妓女、宮人處境的詩,如《漢宮詞二首》:“歌舞初承恩寵時,六宮學妾畫蛾眉。君王厭世妾白頭,聞唱歌聲卻淚垂。二八能歌得進名,人言選入便光榮。豈知妃后多嬌妒,不許君前唱一聲。”以漢寓唐,寫出了宮女命運的悲慘,文辭深婉,意境悲涼,脫出了宮怨詩的一般窠臼。《折楊柳七首》則托柳寄情,以柳喻宮女,含蓄蘊藉,內容兼涉宮怨閨情,離愁別緒。其一云:“枝枝交影鎖長門,嫩色曾沾雨露恩。風輦不來春欲盡,空留鶯語到黃昏。”胡次焱云:“鳳輦不來,空留鶯語,隱然見孤處寂寞,無人共訴之意;曰‘春盡’、曰‘黃昏’,又隱然見老之將至。少而蒙恩,老而失寵,以色事人,恩愛難久,豈可以容貌自恃也?”[2](卷58)道出了宮女的悲哀。

段成式言及妓人的詩有《光風亭夜宴妓有醉毆者》、《嘲元中丞》(一作襄陽中堂賞花為憲與妓人戲語嘲之)、《嘲飛卿七首》、《柔卿解籍戲呈飛卿三首》、《戲高侍御七首》等,以戲謔的筆法嘲諷溫庭筠、高侍御等人的狎妓、蓄妓、納妾之事及妓女之間的斗毆行為,令人見出世間百態。其《光風亭夜宴妓有醉毆者》作于大中十三年(859年)閑居襄陽時,戲詠妓女酒后斗毆。②賈晉華認為:這一類詩固然價值不高,但也真實揭示了晚唐文人士大夫生活和心理的一個側面。又《嘲飛卿七首》恰似一場七幕喜劇,敘述溫庭筠與青樓女子男才女貌,由相慕而相愛,并經歷了較長時間離別相思的考驗,而終于團聚合歡的過程。詩題雖出一“嘲”字,詩中卻絕無輕佻側艷之意,而是充滿了對這一對才子佳人的稱贊與祝愿。《柔卿解籍戲呈飛卿三首》詩生動描繪出一位有幸脫離青樓、初為人婦的少女的美麗外表和欣喜心情。柔卿應即上引唱和詩中與飛卿情意相合的青樓女子,則飛卿終于為其解籍并與之結合,二人的情事竟以喜劇而結局。飛卿與青樓女子的這一段真情,不但有助于我們了解襄陽詩人群的生活與創作,而且可由此加深對溫詞內容的認識。初盛唐文人士大夫寫歌妓,一般只是“觀妓”詩。中唐時漸多以歌女飲妓為酒宴游戲的伴侶。晚唐五代同類詩作卻有較多抒寫與妓女的真實情事,這正是此時期愛情詩詞大量涌現的重要背景之一。[3]段成式一生仕途時有坎坷,曾因誣難罷職閑居襄陽,于是常借機抒懷,一發胸中塊磊。如《醉中吟》,感慨人生榮辱無常,命運變化不定,但求長醉,忘卻煩憂。《觀山燈獻徐尚書》三首,表達在正月十五上元節山燈輝煌的夜晚,想到自己解印賦閑,不免悵然難抑。《題商山廟》有感于商山四皓,抒發懷才不遇的牢騷。《送穆郎中赴闕》借送人赴京,發泄淪落失意。這些抒懷之作是其真實思想的流露,也能給人以生活啟迪。段成式的交游極其廣泛,親密者如李群玉、溫飛卿等。《寄溫飛卿箋紙》一詩前有小序,言在九江,“出意造云藍紙,輒分五十枚”,與朋友共享。《哭李群玉》有兩首,悼念友人,凄愴不已,痛徹肺腑。詩人同情李群玉恃才傲物、遭遇誹謗、含冤而死的悲慘境況,為之憤慨不平。清人黃周星《唐詩快》評曰:“昔人持忠入地,此乃持傲入地。語特挺倔有生氣。”段成式的情誼義氣可謂感人至深。他的《河出榮光》是一首完整的試帖詩,是科舉考試中的范文。清人臧岳編《應試唐詩類釋》卷六評曰:“首句從題原說起,三、四句點清全題,五、六、七、八句實疏題意,第九、十句,襯貼‘榮光’,第十一、二句,襯貼‘河’字,第十三、四句,將榮光出河,合寫一筆,作一總束,末以干進寓意結之。”此詩別有價值。其他如《觀棋》、《猿》等及一些佚句,亦皆有可賞之處。從段成式僅存的為數不多的詩作中,我們仍能感受到他詩歌涉獵的廣博,情感的真摯,情趣的廣泛,有些還具有資料價值和認識意義。段成式的詞僅存《閑中好》一首,唐圭璋編《詞話叢編•詞徵》卷五云:“長樂坊安國寺紅樓,睿宗在藩時舞榭,東禪院亦曰本塔院。武宗癸亥三年,為諸名流游咽之所,鄭符、段成式、張希復閑中好詞,乃寓居禪院時所撰者。”可知《閑中好》詞是他同鄭符、張希復游永壽寺所作。詞云:“閑中好,塵務不縈心。坐對當窗木,看移三面陰。”詞義清新可人,俞陛云《唐詞選釋》評此詞和鄭符的《閑中好》曰:“鄭言人在松陰,但聽風傳僧語,乃耳聞之靜趣;段言清晝久坐,看日影之移盡,乃目見之靜趣。皆寫出靜者之妙心。”鄭振鐸論曰:“唐末,鄭府、段成式與張希復三人酬答的《閑中好》三首,清雋可喜。像成式之作……后來的詞里便很難見到這樣渾樸的東西了。”[4](P419)在詞體初興的階段,段成式的《閑中好》獲得如此好評,可謂難能可貴。

二、段成式的文章

《宋史•藝文志》錄有《段成式集》7卷。段成式博聞強記,能詩善文,其文駢散兼擅,尤以駢文著稱,創作量應該很大,但流傳下來現見于《全唐文》卷七百八十七的只有18篇,《唐文拾遺》卷三十又補收5篇。《全唐文補編》卷七十九錄有序文2篇及殘文數十句,《全唐文又再補》卷六又錄《金剛經鳩異序》一文。段成式的文章包括書、序、記、碑、傳、連珠等多種體裁。元鋒、煙照《段成式詩文輯注》收錄段成式文13篇,關于段成式的駢文,元鋒、煙照認為其最突出的特點是:“征事用典,儷對協韻,詞藻富贍。……顯示出他逞才炫博的優勢。如《寄余知古秀才散卓筆十管軟健筆十管書》、《與溫飛卿書八首》等,使事用典,信手拈來,連篇累牘,層出不窮。……其他文章則大都以散為主,韻散交錯,形式與手法比較靈活多樣。”[1](P5)段成式的駢文以書體文和連珠為突出。其書體文有《寄余知古秀才散卓筆十管軟健筆十管書》、《寄溫飛卿葫蘆管筆往復書》、《與溫飛卿書八首》等,寫給溫庭筠的居多,內容主要是稱頌溫庭筠才情超眾,學富五車,為己所不及。語言行文堆砌詞華,對偶工整,廣搜故事,用典繁密,矜比夸示之意十分明顯。如《寄余知古秀才散卓筆十管軟健筆十管書》語帶戲謔,句句用典,意無重復,句法靈活,將與毛筆有關的人事典故搜羅殆盡,給讀者以翔實的毛筆歷史、材料、制作工藝等知識信息,敘述清晰典雅。《寄溫飛卿葫蘆管筆往復書》作于江州刺史任上,巧用惠施之瓠和屈轂之瓠的典故,抒發了自己有志難伸,有才不為用的苦悶抑郁之情。《與溫飛卿書八首》因贈墨而作,駢四儷六,屬對工切,旁征博引,論墨議書,不吝褒揚之詞頌贊友人才學文章。其《連珠二首》亦是整煉的駢體文,廣譬博喻,妥帖得體地表現了閨中女子孤寂愁怨的情感。駢文的隸事用典極為適合發揮段成式的博學之長,而且其作駢文沒有功利目的,不是為了升遷、仕進,只是為了展現才華學識。正如他的《寄溫飛卿箋紙》序云:“奔墨馳騁,有貴長廉,下筆縱橫,偏求側理。所恨無色如鴨卵,狀如馬肝,稱寫璇璣,且題裂綿者。”借詠紙表達了只有華美的箋紙才能配得上縱橫馳騁、文雅秀麗之文章的觀點。追求華美典麗,隸事精博,詼諧幽默,變化流暢,使得他的駢文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段成式的其他記、序、碑、傳等,則以散體為主,駢散相間。《好道廟記》游心黃老,記述處州好道廟建造的始末,表現百姓祭神乞雨的信仰風俗,行文胼散結合,記敘中穿插議論、描寫,布局靈活,別具一格。《寺塔記序》為《寺塔記》首篇,追述游寺經歷,悼念亡友,放情釋緣,情真意切。《金剛經鳩異序》乃《金剛經鳩異》之序言,回憶先父段文昌在蜀地奇異往事,自己的學習過程,所受父親的影響等,皆歷歷在目,樸拙動人。《諾皋記序》交作《諾皋記》的緣由,用典博恰,文氣流暢,具有很強的敘事性。其長文《寂照和尚碑》,文筆幽澀,為佛言尤奇。《金石文補》評曰:“碑文險怪,用內典極夥,樊宗師之亞流也。”其《韋斌傳》實乃韋斌、韋陟兄弟二人的逸聞趣事雜記,擷取點滴生活小事,刻畫二人獨特性格,語簡詞暢,栩栩如生。如狀寫韋陟疏懶文字往來,乃令侍婢云:“每令侍婢主尺牌往來復章奏,常自札受意而已。詞旨重輕,正合陟意。而書體遒利,皆有楷法。陟唯署名。嘗自謂所書陟字,如五朵云,當時人多仿效,謂之郇公五云體。”此篇雜傳在晚唐具有代表性,“唐代上繼六朝,雜傳盛行,寫法愈益隨便靈活,柳宗元成就尤高;而在晚唐雜傳中,段氏此篇當屬佳作。”[5](P371)段成式的抒懷文有《送窮文》、《毀》等。《送窮文》文筆艱澀奇僻,寄寓失意不平,抒發窮愁潦倒不得志的憤慨,語調詼諧。明人謝榛《四溟詩話》卷四論曰:揚子云《逐貧賦》曰:“人皆文繡,予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獨藜餮。貧無寶玩,予何為歡。”此作辭雖古老,意則鄙俗,其心急于富貴,所以終仕新莽,見笑于窮鬼多矣。韓昌黎作《送窮文》,其文勢變化,辭意平婉,雖言送而復留。段成式所作,效韓之題,反揚之意,雖流于奇澀,而不失典雅。較之揚子,筆力不同,揚乃尺有所短,段乃寸有所長。惟韓子無得而議焉。以為“雖流于奇澀,而不失典雅”,所論極是。宋人張淏云:“韓退之、段成式皆有《送窮文》,退之之作固不下成式。姚鉉編《文粹》,錄成式而不取退之。《平淮西碑》,亦只載成式父文昌所作。鉉自謂所編掇菁擷華,得唐人文章之精粹。舉此一端,則得謂唐文之精粹,可乎?”[6](卷2,P26)《唐文粹》編于宋初,姚鉉取段氏父子之作而舍韓愈之文,可見宋初推崇駢文的風尚甚于古文,段氏父子可稱得上一時作手。與《送窮文》同時作的另一篇《毀》,區區53字,“古之非人也,張口沫舌,指數于眾人,人得而防之。今之大人也,有張其所違,嚬戚而憂之,人不得而防也。豈雕刻機杼有淫巧乎?言非有乎?”道盡古今形形色色的毀人之術,慨嘆世風愈下,人心不古。

三、段成式的“傳奇”

唐代傳奇在中國小說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標志著有意創作小說的開始,結束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史前階段,預示了敘事文學將逐漸取代抒情文學的地位而成為文壇盟主。傳奇小說以傳錄奇聞為主,故事曲折,文辭華麗,興于初唐,盛于中唐,按其內容性質,可分為艷情、俠義、神怪等。段成式的傳奇作品主要集中于《酉陽雜俎》中,約20余篇,在唐人傳奇中獨具特色。“就唐人傳奇小說的內容而言,作者們的熱門話題有兩個:男女愛情,豪情俠氣。中唐作家比較傾向于描寫前者,晚唐作家則在前者的基礎上更多地將精力投向后者。《酉陽雜俎》在第二方面成果輝煌,段成式可以說是最早的大面積描寫劍俠的唐傳奇作者。”[7]段成式的劍俠傳奇之作對中國俠義小說的影響功不可沒,鄭振鐸指出:“明人刊有段成式的《劍俠傳》一書,便是集合這些劍俠故事的大成的。但這《劍俠傳》,實是偽書,托段氏之名以傳者。在成式的《酉陽雜俎》里,自有《盜俠》(卷九)一類;所敘自魏明帝時登緣凌云臺的異人起,凡九則。在其間,有敘述韋行規、黎幹、韋生及唐山人事的四則,最為奇詭可觀。這四則,都已被錄入《劍俠傳》中。韋行規的一則,寫韋行規自負勇武,乃遇京西店中老人,以劍術折其銳氣。段氏寫來,頗虎虎有生氣,自是《酉陽雜俎》里最好的文字之一。”[4](P387-388)魯迅也認為:“唐段成式作《酉陽雜俎》,已有《盜俠》一篇,敘怪民奇異事,然僅九人,至薈萃諸詭幻人物,著為專書者,實始于吳淑,明人鈔《廣記》偽作《劍俠傳》又揚其波,而乘空飛劍之說日熾;至今尚不衰。”[8](P240)段成式收入《劍俠傳》的傳奇有《京西店老人》、《蘭陵老人》、《僧俠》、《盧生》等篇,無不寫得豪爽引人,精彩四溢。如《京西店老人》即鄭振鐸所云“韋行規的一則”,雖篇幅短小,卻曲折有致,尤其是人物心理活動描寫和交手場面描寫出神入化,形象逼真。韋行規夜行發現被人跟蹤后,心理由起始時的無所患到有所懼乃至恐懼,至最后對老人佩服叩拜的變化過程,一波三折,扣人心弦。文中風雨忽至,電光雷閃,樹枝光禿的場景襯托出了老人劍術的高超。晚唐藩鎮各據一方,急權奪利,私蓄游俠之士殺戮異己,段成式又信佛好道,遂使他的劍俠小說卓然超眾,成為仿效之源。段成式傳奇中的《劉積中》、《丘濡》、《張和》、《僧智圓》、《盧山人》等幾篇屬于幻變一類。如《劉積中》描寫飛天夜叉幻變為一老嫗的故事。劉積中妻子病重,老嫗主動救治,醫治好后,與劉家人一起生活。老嫗有一女兒,便請劉積中為其尋找佳婿,又請劉積中夫婦參加婚禮,又欲將其女兒托付給劉積中管教,劉積中不勝其煩,用枕頭擊打她。老嫗一怒離去,反目成仇,致使劉積中妻子再病而亡,妹妹亦病心痛。程國賦認為《劉積中》是宋代話本《燈花婆婆》的原型。[9]段成式博聞廣記,喜訪異事,其《崔羅什》、《長須國》、《裴沆》、《崔汾》等傳奇記述了一些奇特的遭遇。如《崔羅什》記述人鬼之戀。崔羅什弱冠有名,被征詣州,途中路過一墳墓,被一青衣女郎邀入墓中,言談相悅,于是約定十年后相逢。崔羅什十年后毅然赴約,食杏身亡。這種人鬼戀的忠貞也具有一定現實意義。關注世風人情是唐人傳奇的最大特色,段成式的《李和子》、《旁》、《葉限》等傳奇是其代表作。如《旁》講述新羅國兩兄弟分家的故事,和中國民間文學作品中一般是哥哥欺負弟弟的具體情節略有不同,但主旨教化兄弟和睦團結是一致的,可見中外文化的互相影響及其同一性。《葉限》向來被譽為中國的灰姑娘故事,可謂是現存世界上最早的關于灰姑娘故事的完整記載,是中國版灰姑娘型故事的原型。段成式的傳奇作品混雜于其筆記小說《酉陽雜俎》中幾被淹沒,如果剝離出來認真審視,便會發現其耀眼奪目的光彩和獨到的價值。四、段成式的筆記小說段成式文學的最高成就體現于他的代表作《酉陽雜俎》,作為筆記小說的典范享譽千古。筆記小說即以筆記體寫作小說,是“筆記”和“小說”的復合體,所記廣泛駁雜,晚唐時期再度流行。五代劉崇遠云:“段郎中成式,博學精敏,文章冠于一時。著書甚眾,《酉陽雜俎》最傳于世。”[10](卷上)明代胡應麟稱段成式為“滑稽徘笑之雄”,[11]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二《子部五十二•小說家類三》認為:“其書多詭怪不經之談,荒渺無稽之物。而遺文秘籍,亦往往錯出其中。故論者雖病其浮夸,而不能不相征引,自唐以來,推為小說之翹楚。”魯迅先生亦稱其書:“或錄秘書,或敘異事,仙佛人鬼以至動植,彌不畢載……所涉既廣,遂多珍異,為世愛玩,與傳奇并驅爭先矣。”[8](P234-236)一譽為“小說之翹楚”,一贊為“與傳奇并驅爭先”,可見《酉陽雜俎》在中國小說史上的赫然卓著,可謂是一部承繼六朝小說余緒,開啟宋、明以及清初小說輝煌的重要著作,對后世小說的盛行功莫大焉。段成式在唐代文人中的博聞是出類拔萃的,故《酉陽雜俎》尤以內容廣博豐富駁雜而蜚聲中外,舉凡天上人間、神道仙佛、天文地理、文化藝術、民俗風情、奇聞逸事、貨物動植、古今中外,可謂搜羅殆盡,無不畢寫,保存了前朝及唐代很多有價值的資料,顯示了高超的記人敘事文筆,歷來倍受人們重視,成為各類著述征引的對象。《酉陽雜俎》在許多方面都是前無古人的,具有開拓獨創意義。魯迅認為《酉陽雜俎》“在唐時,則猶之獨創之作矣”,[8](P234)《周登后序》亦論曰:“其書類多仙佛詭怪、幽經祕錄之所出。至于推析物理、《器奇》、《藝絕》、《廣動植》等篇,則有前哲之所未及知者。其載唐事,修史者或取之。”[12](P291)可見《酉陽雜俎》價值之高。

從文化人類學視角來看,《酉陽雜俎》尤具獨特性,李莉撰文認為:“這獨創性除了表現在篇名和內容之新奇怪異外,主要還是就其題材的博雜而言,于是,我們可以在書中找到很多有關文化人類學的豐富而寶貴的資料,這在唐時極為罕見。總之,如果說奇異性強調的是《酉陽》志怪的文學價值,那么,博雜性則強調了它獨特的文化人類學價值,二者分別從文學和文化兩個層面來概括《酉陽》的特征。奇異與博雜相結合,共同構筑了《酉陽》鮮活的生命。二者合則雙美,分則兩傷。”[13](P6)廣博多識正是《酉陽雜俎》的超人之處,南宋嘉定十六年刊本鄧復序曰:“今考其論撰,蓋有書生終身之所不能及者,信乎其為博矣。”[12](P292)魯迅認為其“源或出于張華《博物志》”。[8](P234)有的研究者稱之為“地理博物體志怪小說”或“博物類志怪小說”。《酉陽雜俎》以其涉及領域廣泛和內容博雜,被中外學者多所征引。淳祐十載刊本序言慨嘆《酉陽雜俎》曰:“嗚呼,何其記之奇且繁也。”[12](P292)明胡應麟論歷代志怪之書曰:“志怪之書自神異洞冥下,亡慮數十百家,而獨唐段氏《酉陽雜俎》最為迥出。其事實譎宕亡根,馳騁于六合九幽之外,文亦健急瑰邁稱之。其視諸志怪小說,允謂奇之又奇者也。”[11](P599)奇之又奇是《酉陽雜俎》的又一令人嘆絕之處。明人李云鵠在萬歷本序中云:“爾其標紀唐事,足補子京、永叔之遺。至于《天咫》、《玉格》、《壺史》、《貝編》之所賅載,與夫《器藝》、《酒食》、《黥盜》之瑣細,《冥跡》、《尸穸》、《諾皋》之荒唐,《昆蟲》、《草木》、《肉攫》之汗漫,無所不有,無所不異。使讀者忽而頤解,忽而發沖,忽而目眩神駭,愕眙而不能禁。”[12](P292)這種令讀者神駭目眩不能自禁的感覺正是其所記標奇立異造成的。段成式在《酉陽雜俎》自序中寫道:“夫《易》象一車之言,近于怪也;詩人南箕之興,近乎戲也。固服縫掖者肆筆之余,及怪及戲,無侵于儒。無若詩書之味大羹,史為折俎,子為醯醢也。炙鴞羞鱉,豈容下箸乎?固役而不恥者,抑志怪小說之書也。”李劍國論曰:“成式首倡‘志怪小說’一詞,以為五經子史乃大羹折俎,味之正者,而志怪小說乃‘炙鸮羞鱉’,野味也。正人君子或對之不肯下箸,成式乃以為自有佳味。味之為何?奇也,異也,幻也,怪也。”[14](P749)段成式首次明確提出了“志怪小說”的概念,反映了其追求純粹志怪的小說審美觀,這于他在《酉陽雜俎》篇目命名上的獨辟蹊徑即可見出,諸如將紀道術名為《壺史》,將鈔釋典題為《貝編》,將志怪異稱為《諾皋記》等等,使后人不得要領,難以捉摸,學問淵博者也時常嘆息其隱晦僻澀,宋人姚寬就在《西溪叢語》中對“支諾皋”、“諾皋記”的難索發出了“意義難解”的感慨,“至其《貝編》、《玉格》、《天咫》、《壺史》諸名,則在可解不可解之間,蓋莫得而深考矣”。[15](卷142《子部五十二•小說家類三》)《酉陽雜俎》這種追求奇異的觀念癖好,正是段成式寫作《酉陽雜俎》的出發點,也是貫穿全書的主導精神,更是晚唐文人好奇風尚傾向的流露。因為在頹云籠罩的晚唐之際,只有閑散才能遠離朝政風波保全自身,也只有探得天下奇趣才足以蘊藉娛樂文人士子之自由精神。《酉陽雜俎》以其廣博繁雜、豐富奇異的內容開創了一種小說新類型,吳志達在魯迅“類書”說的基礎上,將其總結為“熔志怪、志人、傳奇、雜記、瑣聞、考證于一爐的雜俎類筆記小說”。[16](P504)“雜俎類筆記小說”融知識性與文學性于一體,同時資料性與史料性互補,在中國文學史上獨樹一幟。李時人《全唐五代小說•前言》云:“小說是敘事文學的最高形式。判斷一個國家或民族的文學水平及其繁榮程度,小說現象曾經是,現在也仍然是極重要的標志。”[17](P1)《酉陽雜俎》乃筆記小說承前啟后的典范,其價值地位之重要顯而易見。錢基博論段成式曰:所為《酉陽雜俎》二十卷,《續集》十卷;古來佚文秘典,往往而在。而宋以后小說劇曲,多取其材為本事,獨為說部之宗匠,而為談苑所不廢。……所記多荒怪不經,而一以坦迤出之,不刻意構畫其事,隨抒聞見,不為摛華掞藻,亦非范史仿子。辭筆高簡而意態具足,足與干寶《搜神記》后先媲美,乃魏晉文章之枝流,而非唐人說部之浮濫。然記仙佛,記劍俠,記物異,則又唐人之意象,而擴魏晉之所未及。其曰《酉陽雜俎》者,取梁元帝“訪酉陽之逸典”語,謂二酉山也。文章不朽,別有千秋,固不必以三十六體與溫李分一席矣。[18](P434-436)錢先生明確肯定了段成式文章的不朽卓超,確立了段成式于唐代文學的獨特貢獻。五、段成式與“三十六體”對“三十六體”的認識和理解歷來眾說紛紜,有詩體說、有駢文說、有詩文兼指說、還有綽號說、文學風格說等。認為“三十六體”為詩體說者,如《郡齋讀書志》卷十八云:“(李商隱)詩五卷,清新纖艷,故舊史稱其與溫庭筠、段成式齊名,時號‘三十六體’云。”明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簽》卷八中指出:“段成式詩與溫、李同號‘三十六體’,思龐而貌瘠,故厥聲不揚。”清人喬億在《劍溪說詩》卷下云:“迨唐末三十六體并作,語多穢褻,其宮體之職志,詩人輕薄之號,有由然矣。”視“三十六體”為駢文說者最普遍,陳冠明通過對眾多史料的爬梳指出:“‘三十六體’是史學家宋祁根據自己的文學思想與文學實踐總結、認定的李商隱、溫庭筠、段成式三人的駢文體派。”此說自宋祁后多有從者。近代劉麟生指出:“唐代駢文,至李商隱始集大成。商隱與溫庭筠、段成式三人,號三十六體,蓋三人皆行十六也。四六之名,實始于商隱。”[19](P83)“三十六體”昭示了駢文的復興,標志著古文運動的衰微和駢文在文壇的回潮。謝無量論唐代駢文發展云:“綜考有唐一代之駢文,初唐猶襲陳隋余響。燕許微有氣骨。陸宣公善論事,質直而不尚藻飾。溫、李諸人,所謂三十六體者,稍為秀發。唐駢文之變遷,其犖犖大者,如是而已。”[20](P53-54)謝無量明確指出“三十六體”為唐代駢文的高潮,為南北朝之后駢文發展的又一關捩。“三十六體”曾于晚唐風靡一時,也為后世駢文的再度復興發展提供了有益的借鑒。倡導“三十六體”詩文兼指者,如張采田《玉溪生年譜會箋》認為“三十六體”既可指詩,又可指駢文。元鋒、煙照《段成式詩文輯注》亦于前言中指出:“段成式與李商隱、溫庭筠被并稱為‘三十六體’,應并指其駢文與詩歌兩者而言。”[

以“三十六體”為綽號說者,如岑仲勉《玉溪生年譜會箋平質》云:“《舊本傳》:與太原溫庭筠、南郡段成式齊名,時號‘三十六’。因三人俱行十六,故有是稱。易言之,即李、溫、段之綽號耳。自《新傳》改為‘號三十六體’,添一‘體’字,易指人而指事,已失原意。”主張“三十六”為文學風格說者,如尹博通過辨析得出結論是:“參照當時社會風氣與文學時尚,李商隱、溫庭筠、段成式三人之所以并稱為‘三十六’,最主要的方面是由于共同大量用典、共同追求辭藻艷麗、古澀深奧的文學創作傾向,而這種傾向在各自的詩文創作中都有突出的表現。既然是由于文學風格與傾向的相似而形成的并稱,加個‘體’字亦可,故‘三十六體’是可以存在的。”[21]究其實,“三十六”體三人的文學成就各有側重,李商隱以詩突顯,溫庭筠以詞揚名,段成式則以筆記小說《酉陽雜俎》傳頌,三人可謂三足鼎立于晚唐文壇。晚唐文壇上同時出現了三位皆排行十六的文人,這不僅僅是一種巧合,更是一種象征,具有一種文化意蘊,三人分別以詩、詞、文三足鼎立,各領風騷。如果說李商隱代表了晚唐詩歌的最高成就,溫庭筠堪稱晚唐詞家代表的話,那么,段成式毫無疑問就應該是晚唐散文風格的代表,應該得到和李商隱于詩壇、溫庭筠于詞壇同樣高度的評價。晚唐詩壇“夕陽無陰好,只是近黃昏”,詞壇“小荷才露尖尖角”,文壇卻“霜葉紅于二月花”,而段成式就是那一片霜葉。囿于文學觀念的局限和偏見,唐代文學史上詩歌的萬丈光芒淹沒了駢文、筆記小說等散文文體的星星之火,時至今日,我們有責任在重寫文學史時對段成式增添一筆濃墨重彩,給予其一定高度的文學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