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意境誕生研究管理論文
時間:2022-06-02 09: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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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無窮盡的,生命是無窮盡的,藝術的境界也是無窮盡的。“適我無非新”(無羲之詩句),是藝術家對世界的感受。“光景常新”,是一切偉大作品的烙印。“溫故而知新”,卻是藝術創造與藝術批評應有的態度。歷史上向前一步的進展,往往是伴著向后一步的探本窮源。李、杜的天才,不忘轉移多師。十六世紀的文藝復興追摹著希臘,十九鞍經的浪漫主義憧憬著中古。二十世紀的新派且溯源到原始藝術的渾樸天真。
現代的中國站在歷史的轉折點。新的局面必將展開。然而我們對舊文化的檢討,以同情的了解給予新的評價,也更形重要。就中國藝術方面——這中國文化史上最中心最有世界貢獻的一方面——研尋其意境的特構,以窺探中國心靈的幽情壯采,也是民族文化底自省工作。希臘哲人對人生指示說:“認識你自己!”近代哲人對我們說:“改造這世界!”為了改造世界,我們先得認識。
一、意境的意義
龔定庵在北京,對戴醇士說:“西山有時渺然隔云漢外,有時蒼然墮幾榻前,不關風雨晴晦也!”西山的忽遠忽近,不是物理上的遠近,乃是心中意境的遠近。
方士庶在《天慵庵隨筆》里說:“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有無間,——故古人筆墨具此山蒼樹秀,水活石潤,于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或率意揮灑,亦皆煉金成液,棄滓存精,曲盡蹈虛揖影之妙。”中國繪畫的整個精粹在這幾句話里。
惲南田題唐潔庵的畫說:“諦視斯境,一草一樹,一丘一壑,皆潔庵靈想之所獨辟,總非人間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榮落在四時之外。將以尻輪神馬,御泠風以游無窮。真所謂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塵垢0糠,綽約冰雪。時俗齷齪,又何能知潔庵游心之所在哉!”
畫家詩人“游心之所在”,就是他獨辟的靈境,創造的意象,作為他藝術創作的中心之中心。
什么是意境?人與世界接觸,因關系的層次不同,可有五種境界:(1)為滿足生理的物質的需要,而有功利境界;(2)因人群共存互愛的關系,而有倫理境界;(3)因人群組合互制的關系,而有政治境界;(4)因窮研物理,追求智慧,而有學術境界;(5)因欲返本歸真,冥合天人,而有宗教境界。功利境界主于利,倫理境界主于愛,政治境界主于權,學術境界主于真,宗教境界主于神。但介乎后二者的中間,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對象,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奏、和諧,借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化實景而為虛境,創形象以為象征,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境界”。藝術境界主于美。
所以一切美的光是來自心靈的源泉:沒有心靈的映射,是無所謂美的。瑞士思想家阿米爾(Amiel)說:
“一片自然風景是一個心靈的境界。”
中國大畫家石濤也說:
“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
藝術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意境”。(但在音樂和建筑,這時間中純形式與空間中純形式的藝術,卻以非模仿自然的境相來表現人心中最深的不可名的意境,而舞蹈則又為綜合時空的純形式藝術,所以能為一切藝術的根本型態,這事后面再說到。)
意境是“情”與‘景”(意象)的結晶品。王安石有一首詩:
“楊柳鳴蜩綠暗,
荷花落日紅酣。
三十六陂春水,
白頭相見江南。”
前三句全是寫景。江南的艷麗的陽春,但著了末一句,全部景象遂籠罩上,啊,滲透進,一層無邊的惆悵,回憶的愁思,和重逢的欣慰。情景交織,成了一首絕美的“詩”。
元人馬東漓有一首《天凈沙》小令: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也是前四句完全寫景,著了末一句寫情,全篇點化成一片哀愁寂寞,宇宙荒寒,棖觸無邊的詩境。
藝術的意境,因人因地因情因景的不同,現出種種色相,如摩尼珠,幻出多樣的美。同是一個星天月夜的景,影映出幾層不同的詩境:
元人楊載《景陽宮望月》云:
“大地山河微有影,
九天風露浩無聲。”
明畫家沈周《寫懷寄僧》云:
“明河有影微云外,
清露無聲萬木中。”
清人盛青嶁詠《白蓮》云:
“半江殘月欲無影,
一岸冷云何處香。”
楊詩寫函蓋乾坤的封建的帝居氣概,沈詩寫迥絕世塵的幽人境、界,盛詩寫風流蘊藉,流連光景的詩人胸懷。一主氣象,一主幽思(禪境),一主情致。至于唐人陸龜蒙詠白蓮的名句:“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卻系為花傳神,偏于賦體,詩境雖美,主于詠物。
在一個藝術表現里情和景交融互滲,因而發掘出最深的情,一層比一層更深的情,同時也透入了最深的景,一層比一層更晶瑩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為景,因而涌現了一個獨特的宇宙,嶄新的意象,為人類增加了豐富的想象,替世界開辟了新境,正如惲南田所說“皆靈想之所獨辟,總非人間所有!”這是我的所謂“意境”。“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唐代畫家張璪這兩句訓示,是這意境創現的基本條件。
二、意境與山水
元人湯采真說:“山水之為物,稟造化之秀,陰陽晦冥,晴雨寒暑,朝昏晝夜,隨形改步,有無窮之趣,自非胸中丘壑,,如萬頃波,未易摹寫。”
藝術意境的創構,是使客觀景物作我主觀情思的象征。我人心中情思起伏,波瀾變化,儀態萬千,不是一個固定的物象輪廓能夠如量表出,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動的山川草木,云煙明晦,才足以表象我們胸襟里蓬勃無盡的靈感氣韻。惲南田題畫說:“寫此云山綿邈,代致相思,筆端絲紛,皆清淚也。”山水成了詩人畫家抒寫情思的媒介,所以中國畫和詩,都愛以山水境界做表現和詠味的中心。和西洋自希臘以來拿人體做主要對象的藝術途徑迥然不同。董其昌說得好:“詩以山川為境,山川亦以詩為境。”藝術家稟賦的詩心,映射著天地的詩心。(詩緯云:“詩者天地之心。”)山川大地是宇宙詩心的影現;畫家詩人的心靈活躍,本身就是宇宙的創化,它的卷舒取舍,好似太虛片云,寒塘雁跡,空靈而自然!
三、意境創造與人格涵養
這種微妙境界的實現,端賴藝術家平素的精神涵養,天機的培植,在活潑潑的心靈飛躍而又凝神寂照的體驗中突然地成就。元代大畫家黃子久說:“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忽忽,人不測其為何。又往泖中通海處看急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而不顧。”宋畫家米友仁說:‘畫之老境,于世海中一毛發事泊然無著染。每靜室僧趺,忘懷萬慮,與碧虛寥廓同其流。”黃子久以狄阿理索斯(Dionysius)的熱情深入宇宙的動象,米友仁卻以阿波羅(Apollo)式的寧靜涵映世界的廣大精微,代表著藝術生活上兩種最高精神形式。
在這種心境中完成的藝術境界自然能空靈動蕩而又深沉幽渺。南唐董源說:“寫江南山,用筆甚草草,近視之幾不類物象,遠視之則景物燦然,幽情遠思,如睹異境。”藝術家憑借他深靜的心襟,發現宇宙間深沉的境地;他們在大自然里“偶遇枯槎頑石,勺水疏林,都能以深情冷眼,求其幽意所在”。黃子久每教人作深潭,以雜樹滃之,其造境可想。
所以藝術境界的顯現,絕不是純客觀地機械地描摹自然,而以“心匠自得為高”。(米芾語)尤其是山川景物,煙云變滅,不可腦摹,須憑胸臆的創構,才能把握全景。宋畫家宋迪論作山水畫說:
“先當求一敗墻,張絹素訖,朝夕視之。既久,隔素見敗墻之上,高下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為山,下者為水,坎者為谷,缺者為澗,顯者為近,晦者為遠。神領意造,恍然見人禽草木飛動往來之象,了然在目,則隨意命筆,默以神會,自然景皆天就,不類人為,是謂活筆。”
他這段話很可以說明中國畫家所常說的“丘壑成于胸中,既寤發之于筆墨”,這和西洋印象派畫家莫奈(monet)早、午、晚三時臨繪同一風景至于十余次,刻意寫實的態度,迥不相同。
四、禪境的表現
中國藝術家何以不滿于純客觀的機械式的模寫?因為藝術意境不是一個單層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現,而是一個境界層深的創構。從直觀感相的模寫,活躍生命的傳達,到最高靈境的啟示,可以有三層次。蔡小石在《拜石山房詞》序里形容詞里面的這三境層極為精妙:
“夫意以曲而善托,調以杳而彌深。始讀之則萬萼春深,百色妖露,積雪縞地,余霞綺天,一境也。(這是直觀感相的渲染)再讀之則煙濤澒洞,霜飆飛搖,駿馬下坡,泳鱗出水,又一境也,(這是活躍生命的傳達)卒讀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鴻雁高翔,墜葉如雨,不知其何以沖然而澹,翛然而遠也。(這是最高靈境的啟示)”江順貽評之曰:“始境,情勝也。又境,氣勝也。終境,格勝也。”
“情”是心靈對于印象的直接反映,“氣”是“生氣遠出”的生命,“格”是映射著人格的高尚格調。西洋藝術里面的印象主義、寫實主義,是相等于第一境層。浪漫主義傾向于生命音樂性的奔放表現,古典主義傾向于生命雕象式的清明啟示,都相當于第二境層。至于象征主義、表現主義、后期印象派,它們的旨趣在于第三境層。
而中國自六朝以來,藝術的理想境界卻是“澄懷觀道”(晉宋畫家宗炳語),在拈花微笑里領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禪境。如冠九在《都轉心庵詞序》說得好:
“‘明月幾時有’詞而仙者也。‘吹皺一池春水’詞而禪者也。仙不易學而禪可學。學矣而非棲神幽遐,涵趣寥曠,通拈花之妙悟,窮非樹之奇想,則動而為沾滯之音矣。其何以澄觀一心而騰踔萬象。是故詞之為境也,空潭印月,上下一澈,屏知識也。清馨出塵,妙香遠聞,參凈因也。鳥鳴珠箔,群花自落,超圓覺也。”
澄觀一心而騰踔萬象,是意境創造的始基,鳥鳴珠箔,群花自落,是意境表現的圓成。
繪畫里面也能見到這意境的層深。明畫家李日華在《紫桃軒雜綴》里說:
“凡畫有三次。一曰身之所容;凡置身處非邃密,即曠朗水邊林下、多景所湊處是也。(按此為身邊近景)二曰目之所矚;或奇勝,或渺迷,泉落云生,帆移鳥去是也。(按此為眺矚之景)三曰意之所游;目力雖窮而情脈不斷處是也。(按此為無盡空間之遠景)然又有意有所忽處,如寫一樹一石,必有草草點染取態處。(按此為有限中見取無限,傳神寫生之境)寫長景必有意到筆不到,為神氣所吞處,是非有心于忽,蓋不得不忽也。(按此為借有限以表現無限,造化與心源合一,一切形象都形成了象征境界)其于佛法相宗所云極迥色極略色之謂也。”
于是繪畫由豐滿的色相達到最高心靈境界,所謂禪境的表現,種種境層,以此為歸宿。戴醇土曾說:“惲南田以‘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李白詩句)、品一峰(黃子久)筆,是所謂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畫也而幾乎禪矣!”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禪是中國人接觸佛教大乘義后體認到自己心靈的深處而燦爛地發揮到哲學境界與藝術境界。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成藝術的兩元,也是構成“禪”的心靈狀態。《雪堂和尚拾遺錄》里說:“舒州太平燈禪師頗習經論,傍教說禪。白云演和尚以偈寄之曰:‘白云山頭月,太平松下影,良夜無狂風,都成一片境。’燈得偈頌之,未久,于宗門方徹淵奧。”禪境借詩境表達出來。
所以中國藝術意境的創成,既須得屈原的纏綿悱側,又須得莊子的超曠空靈。纏綿悱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萬物的核心,所謂“得其環中”。超曠空靈,才能如鏡中花,水中月,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所謂“超以象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這不但是盛唐人的詩境,也是宋元人的畫境。
五、道、舞、空白:中國藝術意境結構的特點
莊子是具有藝術天才的哲學家,對于藝術境界的闡發最為精妙。在他是“道”,這形而上原理,和“藝”,能夠體合無間。“道”的生命進乎技,“技”的表現啟示著“道”。在《養生主》里他有一段精彩的描寫: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若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堯樂章)之會(節也)。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道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棨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于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于硎。雖然,每至于族(交錯聚結處)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道”的生命和‘藝”的生命,游刃于虛,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音樂的節奏是它們的本體。所以儒家哲學也說:“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易》云:“天地絪蘊,萬物化醇。”這生生的節奏是中國藝術境界的最后源泉。石濤題畫云:“天地氤氳秀結,四時朝暮垂垂,透過鴻濛之理,堪留百代之奇。”藝術家要在作品里把握到天地境界!德國詩人諾瓦理斯(noValis)說:“混沌的眼,透過秩序的網幕,閃閃地發光。”石濤也說:“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藝術要刊落一切表皮,呈顯物的晶瑩真境。
藝術家經過“寫實”、“傳神”到“妙悟”境內,由于妙悟,他們“透過鴻濛之理,堪留百代之奇”。這個使命是夠偉大的!
那么藝術意境之表現于作品,就是要透過秩序的網幕,使鴻濛之理閃閃發光。這秩序的網幕是由各個藝術家的意匠組織線、點、光、色、形體、聲音或文字成為有機諧和的藝術形式,以表出意境。
因為這意境是藝術家的獨創,是從他最深的“心源”和“造化”接觸時突然的領悟和震動中誕生的,它不是一味客觀的描繪,象一照像機的攝影。所以藝術家要能拿特創的“秩序的網幕”來把住那真理的閃光。音樂和建筑的秩序結構,尤能直接地啟示宇宙真體的內部和諧與節奏,所以一切藝術趨向音樂的狀態、建筑的意匠。
然而,尤其是“舞’,這最高度的韻律、節奏、秩序、理性,同時是最高度的生命、旋動、力、熱情,它不僅是一切藝術表現的究竟狀態,且是宇宙創化過程的象征。藝術家在這時失落自己于造化的核心,沉冥入神,“窮元妙于意表,合神變乎天機”(唐代大批評家張彥遠論畫語)。“是有真宰,與之浮沉”(司空圖《詩品》語),從深不可測的玄冥的體驗中升化而出,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在這時只有“舞”,這最緊密的律法和最熱烈的旋動,能使這深不可測的玄冥的境界具象化、肉身化。
在這舞中,嚴謹如建筑的秩序流動而為音樂,浩蕩奔馳的生命收斂而為韻律。藝術表演著宇宙的創化。所以唐代大書家張旭見公孫大娘劍器舞而悟筆法,大畫家吳道子請裴將軍舞劍以助壯氣說:“庶因猛厲以通幽冥!”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上說:
“唐開元中,將軍裴旻居喪,詣吳道子,請于東都天宮寺畫神鬼數壁,以資冥助。道子答曰:‘吾畫筆久廢,若將軍有意,為吾纏結,舞劍一曲,庶因猛厲,以通幽冥!’旻于是脫去縗服,若常時裝束,走馬如飛,左旋右轉,擲劍入云,高數十丈,若電光下射。旻引手執鞘承之,劍透室而入。觀者數千人,無不驚栗。道子于是援毫圖壁,颯然風起,為天下之壯觀。道子平生繪事,得意無出于此。”
詩人杜甫形容詩的最高境界說:“精微穿溟滓,飛動摧霹靂。”(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前句是寫沉冥中的探索,透進造化的精微的機緘,后句是指著大氣盤旋的創造,具象而成飛舞。深沉的靜照是飛動的活力的源泉。反過來說,也只有活躍的具體的生命舞姿、音樂的韻律、藝術的形象,才能使靜照中的“道”具象化、肉身化。德國詩人侯德林(Hoerdelin)有兩句詩含義極深:
“誰沉冥到
那無邊際的‘深’,
將熱愛著
這最生動的‘生’。”
他這話使我們突然省悟中國哲學境界和藝術境界的特點?中國哲學是就“生命本身”體悟“道”的節奏。“道”具象于生活、禮樂制度。道尤表象于“藝”。燦爛的“藝”賦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給予“藝”以深度和靈魂。莊子《天地》篇有一段寓言說明只有藝“象罔”才能獲得道真“玄珠”:
“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司馬彪云:玄珠,道真也)使知(理智)索之而不得。使離朱(色也,視覺也)索之而不得。使喫詬(言辯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呂惠卿注釋得好:“象則非無,罔則非有,不皦不昧,玄珠之所以得也。”非無非有,不皦不昧,這正是藝術形相的象征作用。“象”是境相,“罔”是虛幻,藝術家創造虛幻的境相以象征宇宙人生的真際。真理閃耀于藝術形相里,玄珠的皪于象罔里。歌德曾說:“真理和神性一樣,是永不肯讓我們直接識知的。我們只能在反光、譬喻、象征里面觀照它。”又說:“在璀燦的反光里面我們把握到生命。”生命在他就是宇宙真際。他在《浮士德》里面的詩句:“一切消逝者,只是一象征”,更說明“道”、“真的生命”是寓在一切變滅的形相里。英國詩人勃萊克的一首詩說得好:
“一花一世界,
一沙一天國,
君掌盛無邊,
剎那含永劫。”
這詩和中國宋僧道燦的重陽詩句(田漢譯):“天地一東籬,萬古一重九”,都能喻無盡于有限,一切生滅者象征著永恒。
人類這種最高的精神活動,藝術境界與哲理境界,是誕生于一個最自由最充沛的深心的自我。這充沛的自我,真力彌滿,萬象在旁,掉臂游行,超脫自在,需要空間,供他活動。(參見拙作《中西畫法所表現的空間意識》)于是“舞”是它最直接、最具體的自然流露。“舞”是中國一切藝術境界的典型。中國的書法、畫法都趨向飛舞。莊嚴的建筑也有飛檐表現著舞姿。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首段云:
“昔有佳人公孫氏,
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
天地為之久低昂……”
天地是舞,是詩(詩者天地之心),是音樂(大樂與天地同和)。中國繪畫境界的特點建筑在這上面。畫家解衣盤礴,面對著一張空白的紙(表象著舞的空間),用飛舞的草情篆意譜出宇宙萬形里的音樂和詩境。照像機所攝萬物形體的底層在紙上是構成一片黑影。物體輪廓線內的紋理形象模糊不清。山上草樹崖石不能生動地表出他們的脈絡姿態。只在大雪之后,崖石輪廓林木枝干才能顯出它們各自的弈弈精神性格,恍如鋪墊了一層空白紙,使萬物以嵯峨突兀的線紋呈露它們的繪畫狀態。所以中國畫家愛寫雪景(王維),這里是天開圖畫。
中國畫家面對這幅空白,不肯讓物的底層黑影填實了物體的“面”,取消了空白,像西洋油畫;所以直接地在這一片虛白上揮毫運墨,用各式皺文表出物的生命節奏。(石濤說:“筆之于皴也,開生面也。”)同時借取書法中的草情篆意或隸體表達自己心中的韻律,所繪出的是心靈所直接領悟的物態天趣,造化和心靈的凝合。自由瀟灑的筆墨,憑線紋的節奏,色彩的韻律,開徑自行,養空而游,蹈光揖影,摶虛成實。(參看本文首段引方士庶語)
莊子說:“虛室生白。”又說:“唯道集虛。”中國詩詞文章里都著重這空中點染,摶虛成實的表現方法,使詩境、詞境里面有空間,有蕩漾,和中國畫面具同樣的意境結構。
中國特有的藝術——書法,尤能傳達這空靈動蕩的意境。唐張懷瓘在他的《書議》里形容王羲之的用筆說:“一點一畫,意態縱橫,偃亞中間,綽有余裕。然字峻秀,類于生動,幽若深遠,煥若神明,以不測為量者,書之妙也。”在這里,我們見到書法的妙境通于繪畫,虛空中傳出動蕩,神明里透出幽深,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是中國藝術的一切造境。
王船山在《詩繹》里說:“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一勢字宜著眼。若不論勢,則縮萬里于咫尺,直是《廣輿記》前一天下圖耳。五言絕句以此為落想時第一義。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皆其意也!”高日甫論畫歌曰:“即其筆墨所未到,亦有靈氣空中行。”笪重光說:“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三人的話都是注意到藝術境界里的虛空要素。中國的詩詞、繪畫、書法里,表現著同樣的意境結構,代表著中國人的宇宙意識。盛唐王、盂派的詩固多空花水月的禪境;北宋人詞空中蕩漾,綿渺無際;就是南宋詞人姜白石的“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周草窗的“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也能以空虛襯托實景,墨氣所射,四表無窮。但就它渲染的境象說,還是不及唐人絕句能“無字處皆其意”,更為高絕。中國人對“道”的體驗,是“于空寂處見流行,于流行處見空寂”,唯道集虛,體用不到.
二,這構成中國人的生命情調和藝術意境的實相。
王船山又說:“工部(杜甫)之工在即物深致,無細不章。右丞(王維)之妙,在廣攝四旁,圜中自顯。”又說;“右丞妙手能使在遠者近,摶虛成實,則心自旁靈,形自當位。”這話極有意思。“心自旁靈”表現于“墨氣所射,四表無窮”,“形自當位”,是“咫尺有萬里之勢”。“廣攝四旁,圜中自顯”,“使在遠者近,摶虛成實”,這正是大畫家大詩人王維創造意境的手法,代表著中國人于空虛中創現生命的流行,細組的氣韻。
王船山論到詩中意境的創造,還有一段精深微妙的話,使我們領悟“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的終極根據。他說:“唯此窅窅搖搖之中,有一切真情在內,可興可觀,可群可怨,是以有取于詩。然因此而詩則又往往緣景緣事,緣以往緣未來,經年苦吟,而不能自道。以追光躡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是詩家正法眼藏。”“以追光躡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這兩句話表出中國藝術的最后的理想和最高的成就。唐、宋人詩詞是這樣,宋、元人的繪畫也是這樣。
尤其是在宋、元人的山水花鳥畫里,我們具體地欣賞到這“追光躡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畫家所寫的自然生命,集中在一片無邊的虛白上。空中蕩漾著“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的“道”,老子名之為“夷”、“希”、“微”。在這一片虛白上幻現的一花一鳥、一樹一石、一山一水,都負荷著無限的深意、無邊的深情。(畫家、詩人對萬物一視同仁,往往很遠的微小的一草一石,都用工筆畫出,或在逸筆撇脫中表出微茫慘淡的意趣)萬物浸在光被四表的神的愛中,寧靜而深沉。深,像在一和平的夢中,給予觀者的感受是一澈透靈魂的安慰和惺惺的微妙的領悟。
中國畫的用筆,從空中直落,墨花飛舞,和畫上虛白,溶成一片,畫境恍如“一片云,因日成彩,光不在內,亦不在外,既無輪廓,亦無絲理,可以生無窮之情,而情了無寄”(借王船山評王儉《春詩》絕句語)。中國畫的光是動蕩著全幅畫面的一種形而上的、非寫實的宇宙靈氣的流行,貫徹中邊,往復上下。古絹的黯然而光尤能傳達這種神秘的意味。西洋傳統的油畫填沒畫底,不留空白,畫面上動蕩的光和氣氛仍是物理的目睹的實質,而中國畫上畫家用心所在,正在無筆墨處,無筆墨處卻是飄渺天倪,化工的境界。(即其筆墨所未到,亦有靈氣空中行)這種畫面的構造是植根于中國心靈里蔥蘢絪緼,蓬勃生發的宇宙意識。王船山說得好:“兩間之固有者,自然之華,因流動生變而成綺麗,心目之所及,文情赴之,貌其本榮,如所存而顯之,即以華奕照耀,動人無際矣!”這不是唐詩宋畫給予我們的印象嗎?
中國人愛在山水中設置空亭一所。戴醇士說:“群山郁蒼,群、木薈蔚,空亭翼然,吐納云氣。”一座空亭竟成為山川靈氣動蕩吐納的,交點和山川精神聚積的處所。倪云林每畫山水,多置空亭,他有:亭下不逢人,夕陽澹秋影”的名句。張宣題倪畫《溪亭山色圖》詩云:“石滑巖前雨,泉香樹杪風,江山無限景,都聚一亭中。”蘇東坡《涵虛亭》詩云:“惟有此亭無一物,坐觀萬景得天金。”唯道集虛,中國建筑也表現著中國人的宇宙意識。
空寂中生氣流行,鳶飛魚躍,是中國人藝術心靈與宇宙意象“兩鏡相入”互攝互映的華嚴境界。倪云林詩云:
“蘭生幽谷中,
倒影還自照。
無人作妍嬡,
春風發微笑。”
希臘神話里水仙之神(Narciss)臨水自鑒,眷戀著自己的仙姿,無限相思,憔悴以死。中國的蘭生幽谷,倒影自照,孤芳自賞,雖感空寂,卻有春風微笑相伴,一呼一吸,宇宙息息相關,悅懌風神,悠然自足。(中西精神的差別相)
藝術的境界,既使心靈和宇宙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味到宇宙的深境。
唐朝詩人常建的《江上琴興》一詩最能寫出藝術(琴聲)這凈化深化的作用:
“江上調玉琴,
一弦清一心。
泠泠七弦遍,
萬木澄幽陰。
能使江月白,
又令江水深。
始知梧桐枝,
可以徽黃金。”
中國文藝里意境高超瑩潔而具有壯闊幽深的宇宙意識生命情調的作品也不可多見。我們可以舉出宋人張于湖的一首詞來,他的念奴嬌《過洞庭湖》詞云: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片舟一葉。素月分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悠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吸盡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對空間之超脫)叩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對時間之超脫)”
這真是“雪滌凡響,棣通太音,萬塵息吹,一真孤露。”筆者自己也曾寫過一首小詩,希望能傳達中國心靈的宇宙情調,不揣陋劣,附在這里,借供參證:
“飆風天際來,
綠壓群峰暝。
云罅漏夕暉,
光寫一川冷。
悠悠白鷺飛,
淡淡孤霞迥。
系纜月華生,
萬象浴清影。”
(柏溪夏晚歸棹)
藝術的意境有它的深度、高度、闊度。杜甫詩的高、大、深,俱不可及。“吐棄到人所不能吐棄為高,含茹到人所不能含茹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為深。”(劉熙載評杜甫詩語)葉夢得《石林詩話》里也說:“禪家有三種語,老杜詩亦然。如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為函蓋乾坤語。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為隨波逐浪語。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為截斷眾流語。”函蓋乾坤是大,隨波逐浪是深,截斷眾流是高。李太白的詩也具有這高、深、大。但太白的情調較偏向于宇宙境象的大和高。太白登華山落雁峰,說:“此山最高,呼吸之氣,想通帝座,恨不攜謝朓驚人句來,搔首問青天耳!”(唐語林)杜甫則“直取性情真”(杜甫詩句),他更能以深情掘發人性的深度,他具有但丁的沉著的熱情和歌德的具體表現力。
李、杜境界的高、深、大,王維的靜遠空靈,都植根于一個活躍的、至動而有韻律的心靈。承繼這心靈,是我們深衷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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