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易學思想研究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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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十力易學思想研究論文

熊十力(1885-1968)是中國現代最富原創性的哲學家之一,是現代新儒家的著名代表。他以思想精深、邏輯嚴密、議論獨特而著稱于世。他的思想在其生前和死后都引起了不少學者的濃厚興趣。稍一留神他的思想體系的人都會發現:他的思想體系與《周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方面,他的許多學說、范疇都淵源于《周易》,另一方面他對易學有獨到的看法和精彩的闡發。這說明他受益于《易》又有益于《易》,《大易》給予他以最好的思想樣式和養分,他給《大易》注入了新的生機。下面就熊十力的易學思想作以概要介紹,以就教于方家時賢。

一、出入百家,以《易》為歸

熊十力習《易》研《易》,最終以《易》為宗建立起自己的思想體系,是他長期潛身學問,孜孜以求,貞定探索的結果。他在許多著作中論及了這一過程。他說:“余傷清季革命失敗,自度非事功才,誓研究中國哲學思想,欲明了過去群俗,認清中國何由停滯不進。故余研古學,用心深細,不敢敬且。少提時讀五經,詈孔子為宗法思想、封建思想。便舍之弗顧。后來專心佛學多年,又不敢茍同,而自有所悟,回憶大易一經,早已開我先路,于是又回到孔子六經”。(《乾坤衍》第15頁)熊十力形象地描述了自己由傾心革命,轉向學術,由反孔經研究佛學又走上尊孔的思考過程。熊早歲曾參加反清革命,革命失敗后,念黨人競權奪利,革命終無善果,又慮自己非事功才,故而轉向學術,虛心探中、印兩方學,另辟一條學術救國的道路。后入南京支那內學院,問佛法于當時著名大師歐陽竟無先生,漸覺佛法專從黑暗、污染的方面看人生,毅然搞拒造化,認為用此道度盡眾生,終成虛愿,又覺自己的思想與《大易》甚相密契,故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出發點,即孔子的六經處,尤其是《大易》處。當然熊的學術回歸并不是簡單地重復,而是經過思考,自我思想邏輯展開的必然結果。熊由讀六經,走向反六經,由反六經再走向崇信六經之意蘊,在他那里都具有內在的必然性。熊的思想軌跡是近、現代許多思想家共有的思想軌跡。

熊十力由佛歸儒,歸《大易》是一種自覺自為的活動,他的思想體系是以儒為宗旨的。他雖然把其代表作稱之為《新唯識論》,但他否認其哲學體系是援儒入佛的。他說:

有人說,我的哲學是援儒入佛的。這話,好象說得不錯。其實,個中甘苦,斷不是旁人所可知的。我從前有一個時代,是很傾向于印度佛家思想的。我的研究佛家學問,決不是廣見聞,矜博雅的動機,而確是為窮究趔,以作安心立命之地的一大愿望所驅使。我嘗問無著和世親一派之學于歐陽大師,也曾服膺勿失的。其后,漸漸素開百家之說,佛家和其他(連孔子家在內),一概不管,只一意反己自求。……久之我所證會者,忽然覺得孔門傳授之《大易》的意思,若甚相密契。……我之有得于孔學,也不是由讀書而得的,卻是自家的體認所至,覺得和他的書上所說,堪為印證。”(《新唯識論.轉變》)

熊對于那種認為他是援儒入佛的論調給予以堅決的否定,認為“這等論調全不知道學問的意義和甘苦”。當然,熊并沒有把佛、儒兩家絕對對立起來,反擊認為佛家的經典如《阿含經》、《大般若經》、《涅經》、《華嚴經》等與儒家的《大易》,“有可以融會貫通的地方”,(參閱《新唯識論.轉變》)熊的思想體系就其淵源而言,是融合儒釋,自成一家,但就其思想歸宿而言,是獨崇孔學,歸宗《大易》。他說:“余獨宗《易》,究與二氏(道家、佛教)殊趣。”(《原儒.內圣章》又說:“得孔氏意思,便悟得人生有無上底崇高的價值,無限的豐富意義,尤其是對于世界,不會有空的感想,而自有改造的勇氣。”(《新唯識論.轉變》)總之,熊的價值取向,人格風范、理論骨髓無一不打上了儒家、尤其是《大易》的印跡。

《新唯識論》是熊十力的代表作,他窮畢生精力血氣,無一不是為拓展、闡發、解釋其中的思想意蘊。而《新唯識論》就其名而言是佛家的,就是實質而言的是儒家。所以熊一再指出:“新論(即《新唯識論》,引者注)準《大易》而作。形式不同,而義蘊自相和會”。(《十力語要》卷一,第7頁)“我亦本諸《大易》”。(《新唯識論.轉變》)熊認為《周易》是五經之本,是儒家學說的根本,他向《大易》的回歸,對《大易》的闡發就是向儒家的回歸,就是對儒學的闡發。

熊是一位風格獨特、個性極強,善于思索和體認的哲學家。他自以為他的思想的形成既不受任何學說的支配和左右,也不為自己的私意和曲見所欺,乃是廓然大公,隨處體認真理。故而他向《大易》的回歸是勢之必至,理之必然。實質上,這里的《大易》更多的是經過他的思想加工過、體認過的大易。在他那里,《大易》既是其思想之本,也是其思想的注腳。

二、對《大易》的辨析與評價

熊十力對《周易》有一套獨特的看法,有些看法在嚴格的訓釋家看來未必經得起推敲,但他卻堅信不疑。

他堅持認為《周易》是孔子的作品。在他看來,孔子的思想分為早晚兩個時期,五十歲以前是早期,五十歲以后為晚期。早期的孔子主要宣揚小康禮教。所謂:“修明圣王遺教、而世大之,所謂小康禮教也。”(《乾坤衍》第1頁)晚期的孔子才讀易著易,以立內圣外王之弘規。他說:孔子五十以后,“讀伏羲氏之易。神解煥發。其思想界、起根本變化。于是首作《周易》、《春秋》二經。”(同上)立內圣外王一貫之大道。在熊十力看來,孔子所讀的伏羲之易,是“只有卦爻、而無辭。”(同上,138頁)“即八卦是也。但八卦是六十四卦之總稱,非謂伏羲只畫八卦也。”(同上,第2頁)伏羲畫八卦幾乎是清以前學術界的定論,但何人重卦歷史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王弼、孔穎達等認為伏羲畫八卦,伏羲自重之,鄭玄認為神農重卦,孫盛認為夏禹重卦,司馬遷認為文王重卦。在這里,熊十力并沒有什么自我創見,只是依王弼、孔穎達之說而已。令人回味的是,他堅決反對在歷史上影響極大的文王重卦之說,認為那是背離了孔子大道之學的小康之儒為維護君統而制造的謬說。

《周易》卦、爻辭的作者歷史上亦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文王作卦辭,周公作爻辭(如馬融、陸績、孔穎達);有人認為卦辭爻辭并為文王作(如司馬遷、鄭玄等)。故史適遷有“文王拘而演周易”之說,《漢書.藝文志》亦稱《周易》“人更三圣,世歷三古。”即伏羲畫卦,文王重卦并作卦、爻辭,孔子作《易傳》。此說影響頗大,自宋歐陽修《易童子問》對孔子作《易傳》提出疑問,經歷代學者及今人的研究,否定的結論幾成定案。孔子除了讀《易》、習《易》外,幾乎與《周易》沒有什么關系。但熊十力則不去考慮前人如何想,也不管今人如何說,他堅持認為卦、爻辭與文王、周公沒有什么關系,連同《易傳》皆為孔子所作。他說:

孔子讀伏羲之卦爻。乃返而體會之于自己仰觀俯察、遠取諸物、近取諸身之無數經驗。豁然洞徹宇宙萬有、變動不居、而非無軌則。且深窮萬物之元。于是依伏羲卦爻,創作《周易》。其于每卦系以辭、每爻系以辭、是為作《系》。其于每卦必為之辭,以斷定此一卦所含紛然眾義之條理與綱要,是為作《彖》。他可類推。孔子作《周易》,是于自然、人事、偏觀、周覽、積測積驗、乃至宇宙人生諸大問題、莫不由遠取物、近取身、極深研幾、始得明確解決。《周易》一經、廣大悉備。(《乾坤衍》第138頁)

在熊十力看來,卦辭、爻辭皆為孔子作。當然伏羲畫八卦,在遠古的時候,術數家用八卦以卜,也系卦辭和爻辭,但這些卦、爻辭純屬迷情構畫、缺乏實證,皆為迷信。孔子將這些迷信思想根本改過,且有另系卦辭和爻辭。使八卦由占卜迷信轉化為博大弘深之哲學器識。因而孔子把八卦從卜筮家手中拯救出來,創內圣外王一貫之道,“自天地開辟以來,未有此盛事也。”(同上,第181頁)

他認為文王收藏、搜羅過古術數家之易是可能,但他決沒有作過卦辭、爻辭。他說:“文王居羑里時、或曾行卜筮之事。其平時或收藏上古以來術數家之易說。周邦新興,搜羅古籍,事所應用。若謂文王作《易》,則《易大傳》稱《易》興于文王與紂之事,蓋因文王居羑里時,卜之吉,遂為此說耳。而《大傳》確未妄稱文王作《易》。足征決無此事。”在他看來,文王作《易》是漢人出于維護君統而偽造的。“欲以湮沒孔子創造《周易》、發明內圣個王大道之功,斬絕革命思想,豈不險哉。”(同上,第182頁)“小儒破壞《周易》一經、無端虛造文王作《易》之事,上掩伏羲,下擬孔子。尼山內圣外王之象,不得明。”(同上,第191頁)

熊高人一籌,獨具慧眼,發現了孔子在《周易》由占卜神學轉化為哲學的獨特地位。不管卦辭、爻辭是否孔子所作,也不管過去、時下乃至未來的易學家如何看孔子與《易大傳》的關系,但孔子讀《易》、習《易》、研《易》乃至傳授過《易》這一事實是無法抹殺的,《易大傳》有些篇章中保存了孔子思想因素也是一事實。把《周易》從神學迷霧中拯求出來的是儒家,這恐怕與孔子的易學思想不無關系吧。

當然夸大孔子在易學發展中的貢獻,認為連卦辭和爻辭都是孔子所作,也未必符合事實。因為卦辭和爻辭仍然是預知吉兇的占卜語,依然沒有擺脫神學體系,在那里我們還很難發現孔子思想的痕跡。不過認為它為文王所作語氣亦有所不足,這一點孔穎達在其《周易正義》中已作了很好的說明。卦辭和爻辭可能非成于一個時代,亦非一人所作,它可能經過長期的流傳,經后人編纂、加工而成。這其中術數家們可能作出了巨大貢獻。

由于孔子思想有早期的小康禮教和晚期的大道之大學之區別,這就為后人從不同的側面發揚以至篡改孔子思想留下了余地。孔子去世后,孔子三千弟子從不同方面去宣說儒學,皆自稱真孔子。其實有人大取而小舍,有人大舍而小取。大取而小舍者,承續孔子的大道之學,如子游、子夏;大舍而小取者,繼承了孔子的小康禮教、古帝王遺說,如后世的孟子、荀況等。孔子后學為了張揚自己的學說為正宗,不得不竄改孔子的六經。熊十力指出:“孔子六經,無有一經不遭改竄。改竄之禍,非獨不始于漢初,亦不始于呂秦之世、蓋始于六國之儒。”(同上,第10頁)。《周易》橫遭改竄是孔門之不幸,更有不幸者,孔子大道在呂秦之后竟學無傳人,乃至斷滅。“自呂政以焚坑之毒、摧殘孔子儒學,維護帝制,小康之儒遂奮興求六國小儒之遺緒,由是而猖狂肆虐。子夏之易,史遷不載,亦不得傳,田何之易得勢于漢。而田何向上追溯可以至商瞿。在熊看來商瞿是小康之儒,并未脫離術數易窠臼。所以“田何在六國時學易、本術數之易也。”(同上,第194頁)“田何授易于漢初。天下人學易者,皆原本田何。流傳近世、凡學易者,未有出于田何范圍之外。”(同上,第296頁)。因此,千百年來,流行的漢易和宋易都是術數易,非孔子之大易。現存《周易》一經,也是六國小康之儒篡改了的偽經,非孔子所著之原本。

熊認為流傳千余年的術數易,其根本迷謬有四:其一是“信有天帝”。如《易.說卦》有“乾為天、為圓。”他認為天就是天帝之簡稱,圓是指天帝之形體。其二,其言陰陽則為二氣,即乾為陽,為陽氣,坤為陰,為陰氣。其三是“以保守君主制度、擁護統治為萬古不易之常道。”如“《說卦傳》曰天地定位云云。虞翻曰:謂乾坤。五貴二賤、故定位也。……余案虞注乃遵守古帝王小康禮教之原由。……統治階層自固之道,要在嚴分上下貴賤之等級。大君之位最上。故至尊貴。天下大多數庶民,處于極低下之地位,故甚卑賤。”(同上,第212頁)其四是“為占卜而取象,無可免于雜亂之失,已非伏羲本旨。”(同上,第221頁)熊十力對術數易的上述指責皆有道理,尤其是第三條和第四條尤為見底。不過他抹殺漢易、宋易之別,籠統將數千年之易學全歸于術數則失之偏。這樣一來,不僅使許多易學家,若泉下有知大呼冤枉,而且也把《周易》幾千年在哲學上的貢獻一筆抹殺。歷史上象王弼、張載、王船山等易學家雖不同程度的染有術數易色彩,然就其本質而言是就易學而闡釋哲學、建立哲學。既使是術數易亦不可全盤否定。它確有功于中國天文、氣象、數學、地理、醫學之發展。

熊十力是一位出色的思想家,但卻不是高明的考據家。因為他常常為闡述自己的思想而考辨,而不是為弄清歷史的事實而考辨。故而不是我注六經,而是六經注我。熊在其著作中,常常點名批評康有為,殊不知在學術上他與康有為所得出的結論雖有不同,但在方法上卻無二致。

三、對《周易》思想的詮釋和闡發

熊十力認為六國以后的小康之儒,雖然改竄《周易》、毀棄孔子之原本。但他們對孔子之《周易》是大舍而小取,就是說在其偽經中還保存了一些孔子的本義,只是自西漢以往,兩千年來,無人發現而已。在他看來,小康之儒未忍把孔子所著《周易》之原旨全部抹殺。他說:“五經中,唯《周易》、《周官》與《禮運篇》皆未忍完全湮絕先師本旨。”“偽經于《乾》《坤》兩彖辭、特保留原經本義。”“《乾》《坤》兩彖辭尚保留孔子《周易》綱要。系辭(即卦辭、爻辭)、象辭、文言、易大傳,小儒雖廢原文而改造。而諸篇中,亦偶有圣言存留,猶可辨識。”(同上,第233-234頁)這就是說《乾》《坤》二卦是孔子《周易》的綱要,被小康之儒保存了下來,而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的卦辭和爻辭中、象辭中、文言中、系辭中尚保留了一些圣人的言論。熊十力引張晏之說,認為《易大傳》就是指《易傳》的《系辭》,又采皮錫瑞之言,認為卦辭和爻辭即是系辭。他認為對《周易》詮釋和闡發,要在辨明孔子之真義。要辨明孔子之真義,應首重《乾》《坤》兩卦。

他認為《乾》《坤》兩卦是孔子《周易》之綱要,也是孔子內圣學的綱要,是易之根本,是其他卦之統宗。他說:“《乾》《坤》二卦,實為其他諸卦諸爻之所從生。據此,則乾坤兩彖辭,既斷定二卦之義,而實為其他眾卦眾爻、無量之統宗也。”(同上,第233頁)那么何者為乾,何者為坤,熊氏認為“圣人所謂乾者,乃生命心靈之都稱耳。”“圣人所謂坤者,乃物質、能力之總名耳”。(同上,第235頁)“圣人以生命、心靈,同有剛健、生生、升進、昭明等性故,同稱為乾。”(同上,第239頁)“圣人以物質、能力、同是勢不自舉,同有柔順、迷暗等性故,同稱為坤。”(同上,第239-241頁)乾坤是統一的、不可分割的。乾坤非兩物,它只是一元實體內部矛盾復雜性的兩種表現。在熊氏看來,實體是一,而其功用是多,乾坤是實體內部兩種相反相成之兩性,可以說就是實質的兩種功用,體用不二,因而乾坤本身即實體。由此,熊將《乾》《坤》兩卦之義納入了他的宇宙本體論。

熊十力的宇宙本體論實質上是心本論。他認為宇宙實體是單一的,但實體性質則是復雜的,實體內部含有心、物之兩性,由于兩性之推動,才起變化。他說:“宇宙大變,肇始萬物。試究大變所由成,決不是獨力或一性之所為。其必實體內部含藏互相反之兩性,交相推動,以成變化,乾坤形焉。”(同上,第296-297頁)因而在無機物階段并非沒有生命、心靈,而只是生命、心靈幽而未發,微而未顯而已。生命、心靈一步步沖突堅硬閉塞之物質而顯露出來,由無機物而有機物,而植物、而動物、而人類。至于人,生命、心靈方造乎其極。他認為乾卦之六爻就描述了生命和心靈奮斗過程。他說:

《乾》卦六爻,初爻為潛龍,以喻生命心靈,太初隱而不見。后來發展之基,立于此矣。二爻為見龍,以龍之出潛而見于地面,譬喻生物始生,即生命心靈初出也。三爻乾乾,以喻生命心靈,健而進進,無已止也。四爻言龍將躍而上天,或又退而在淵,則以發展達于較高之境,猶恐退墜。四爻飛龍在天。以喻生物進化,至于人類,即生命心靈之發展,登峰造極。如中圣智,即致極上,定不下墜也。易,六爻之例。……六為上爻,無以加乎五。故諸卦上爻,往往別明他事。如《乾》卦上爻,亢之,即以譬喻君道已窮,統治階層必消滅,庶民首出而主萬國之事。(同上,第323頁)

卦之六爻在后人不斷詮釋下,具有了普遍意義。故而有人稱《周易》為宇宙代數學,確有道理。因而,熊十力認為《乾》卦之六爻為生命、心靈的演化史,或將生命、心靈的演化過程代入乾之六爻之中并不為過。但這是熊本人對《周易》的詮釋和闡發,決非孔子之本有之意。然他硬是托孔子之名,我們認為實在是無此必要。再者,他或處于對生命、心靈的過分摯受,或出于理論自身需要,認為乾卦之上爻是別明他事則使人深以為憾。因為任何事物有盛則有衰,有興必有敗,生命、心靈亦難逃乎其外。因而,生命、心靈的發展亦會有悔時,如核武器的出現,電腦病的流行,乃至常言所說聰明反被聰明誤,都是例證。因而熊對卦爻代數的運用既有可愛處,亦有不足處。由上可知,在他那里,生命、心靈具有無限性,它與物、宇宙共終始,甚至比物更根本。

在熊十力看來以乾陽代表的生命、心靈,與以坤陰代表的物質、能力是統一的,相互依存的。他說:“乾陽心靈,斡運乎坤陰物質。坤陰物質,含載乎乾陽心靈。心物本非兩體。”(同上,第297頁)乾運乎坤,坤含載乾,生命、心靈與物質、能力合而為一。心物雖然合一,但它們在合一體中的地位和作用是大不相同的。生命、心靈能了別物質,分析物質,裁成物質,改造物質,乾是主動的,坤是因乾而起的。“乾是主動、導坤。坤是承乾起化而成物。”(同上,第370頁)乾和坤、心和物存在著統御和被統御的關系。他說:“萬物本來同一大生命、充沛流行、無間無熄。斡運乎無量物質世界中者,偉哉,其惟大生乎?故曰心靈統御物質也。”“心靈主動開物,其事實無可否認。總之統天之義,大就心靈統御諸天體大物而說”(同上,第378頁)乾“有剛健、生生、昭明等性。主變以導坤。必完成其統坤之偉績。”(同上,第466頁)坤、物,只是乾、生命、心靈的陪襯,甚至是生命、心靈的向上升進的負擔。究其旨,他的本體論是乾元一元論,是心本論。

他還認為實體顯現的功用,萬殊從過去到現在,以趨未來是發展、變化的,他把這種變化稱之為一翕一辟。翕辟一詞源于《易經》。《系辭》有云:“是故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翕是合、收斂之意,辟是開辟之意。翕辟說歸根到底是對《易傳》闔辟成變思想的引伸和發揮。他說:“中國最古的哲學典冊,莫如《大易》。《大易》最初的作者,只是畫卦爻以明宇宙變化的理法。……《大易》談變化的法則,實不外相反相成。”在他看來,每卦三爻的意義就是表示這相反相成的原則。(《參閱《新唯識論.轉變》)相反相成是一切變化共由之的原則,而翕辟成變則是這一法則最好的體現。他認為實體、功用相續不已之動不是靠單純的勢用同時并起的結果。翕就是恒動中的一種攝聚的勢用,它是一種積極收凝。由于這種不期然而然的收凝從而形成了無量的形向,這形向由簡單到復雜的發展,建立起物質宇宙。故而翕又是坤。辟是一種運于翕中自為主宰,同時又主宰翕,不肯化于翕的一種勢用。這種勢用與翕俱起,運于翕中,健以自勝。它由幽而顯,由微而著,終于形成了廣生大生之生命、心靈,故而辟也就是乾。他說:

“《乾卦》,三爻皆奇數,吾借表示辟。《坤卦》三爻,皆偶數,吾借以表示翕。翕即成物,物界是有待的,故用偶數。辟者神也,神無形而不可分,故用奇。翕辟雖說是相互對待的,卻又是相互融和的。”(《新唯識論.轉變》)

在他看來,翕和辟的關系也就是乾和坤的關系,二者是相互對待、互相綜合的。有翕必有辟,有辟必有翕。“辟必待翕而后得所運用,翕必待辟而后見為流行。”辟無翕便是莽莽蕩蕩,無復有物,“將浮靡寄而無運用之具。”這就是辟必待翕而后顯發德用。若只有翕而無辟,就會物化,“宇宙只是頑固堅凝的死物。”使實體本性喪失。因而翕辟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

翕辟同體,二者交互作用方成變化,失去了任何一方,變化便無從談起。但熊認為二者在變化過程中的作用是不同的。翕主受,辟主施,翕是被動的,辟是主動的。因而翕只能是辟之資具。從體用方面說,翕辟同為實體之發用,但翕“不守自性”,“近于物化”,幾乎不能成為實體之用。唯辟才不舍實體之自性,即如體之性而顯發。由此他指出:“只有辟才是大用流行,也可以說辟即是體。”(《新唯識論.功能下》)實質上,他心目中的翕與坤、與物同義,辟與乾、與生命、心靈同義,辟即體是從另一角度證明了心本論。

在熊十力那里,實體論與變化觀是統一的。實體是恒動、變化的實體,變化是實體的變化。乾坤說和翕辟說本質合二為一、相互印證、相資為用。這里特別需要指出的是,無論乾坤論,還是翕辟說,都是熊十力借周易來宣揚自家的學說,而不是就周易而論《周易》。不過易的實質就是變動不居,在任何時代對易學作任何闡發對易學的進步都是有益的。

熊十力認為孔子的大道之學是內圣外王一貫之道。那種“深窮宇宙人生根本問題,求得正確解決,篤實踐履,健以成見”是為內圣學。上述乾坤實體論、翕辟成變說既是對宇宙問題的探究,也是對人生意義的揭示。因為乾道生生、剛健、昭明,說明“人生當自力,存養乾道,擴大乾道。”(同上,第417頁)而背離乾道、喪失乾道,人就會墮落,以至于陷于滔天罪惡。外王學,熊十力釋王為往,即一往無前之意,故而,他的外王學是指“以天下為公、立開物成務之本;以天下一家,謀人類生活之安。”在他看來,“易經廣大,雖內外皆備,而內圣為宗。”(《乾坤衍》第5頁)《周易》是孔子學說的根本,《春秋》、《周禮》等其他經典皆以《周易》為宗,它們的思想最終源于《周易》,故而外王學亦從《周易》發。

他認為孔子之《周易》是呼號革命的著作,“易經是思想革命之寶典。”(同上,第72頁)他說:孔子“至于五十。則圣人內圣外王一貫之大道已造乎其極。得之于仰觀俯察,遠取諸物,近取諸身之實悟。得之于周流列國,目擊上層殘毒,下民困苦于水深火熱之實感。于是不得不呼號革命。于是不得不作六經。”(同上,第72頁)在熊十力的筆下,孔子不再是夢里思念周公的保守主義者,而成了典型的革命家,《周易》不僅是最古老的哲學典籍,而且還是最古老的革命寶典。

所以,“孔子于《乾》《坤》二卦,創明廢絕君主,首出庶物,以群龍無首建皇極。”(同上,第375頁)在熊看來,群龍無首就是消滅統治,人人自主,人人平等。他說:孔子“明見少數人統治天下最大多數人。橫行侵削。又私有制既立。造成社會上種種不平。決不可長久容忍弗變。遂有志乎進萬物于各得其所之樂。是以《大易》闡明首出庶物與群龍無首之鴻論。”(同上,第427頁)“無首,則萬物各自主、彼此平等互助、猶如一體,此人道之極則,治化之隆軌也。”(同上,第424頁)他還認為孔子主張庶民革命,廢統治,行民主;廢除私有制,實行公有制;推翻舊制度,建立新國家。甚至在國際關系上亦主張大國不得欺小國,小國不得侮大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人共有之,天下事天下人共主之,人人平等,天下一家。這那兒象幾千年前的孔子思想,卻好似一幅社會主義的藍圖。

更有意味的是,《乾》卦六爻,在宇宙本體論中,熊用它來說明生命、心靈由低級向高級的演進過程。在這里,他又認為它是庶民由受壓迫,起而革命,最后消滅統治階級,建立國家的過程,簡直象一部反映庶民起義的革命史。他說:

《乾》卦初爻、潛龍之象,表示庶民久受統治階層之壓迫。入卑而無可動作。故以潛龍勿用為譬。二爻,見龍在田。則以庶民因先覺之領導,群起而行革命之事,如龍出潛而見于地面。三爻,終日乾乾。言君子志乎革命大業,必自持以健而又健,不忘惕厲。四爻或躍在淵,此言舉大業者屢經勝敗,或躍而上天,或退墜在淵,此皆勢所必有。五爻飛龍在天,則以革命從艱難中,飛躍成功。統統階級消滅,一國之庶民,從此互相聯合,共為其國之主人。天下之庶民,亦必互相聯合,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群起而擔荷天下平之重任。(同上,第431頁)

《周易》一書的任何具體意象都賦有普遍意義,因而,《周易》所論及的具體是抽象的具體,而非感性具體。如馬象剛健,牛柔順,這里的馬、牛不再是具體感知的馬、牛,而是剛健和柔順的象征,是已具有抽象意義,普遍代表意義的范疇,也可以說是對這些抽象原則的具體、形象的說明。具體卦象是這樣,而作為由六爻組成的卦的整體也是如此。《乾》卦六爻,實在沒有必要在龍是指龍星或是他物的考證上花費過多的功夫,《乾》卦六爻就是以龍作為抽象的個體,形象地說明一些事物的演化軌跡。以龍作為代表可,亦其他物為代表亦未嘗不可,只要能表達、傳遞普遍意義就不為過。熊十力用《乾》卦六爻說明心靈的演化可,用它來闡述革命進程亦可。但他認為他的闡述就是孔子《周易》之本意,我們深以為不可。《周易》本來是抽象、原則之書,是能夠含攝萬有的套子,任何人都可以根據自身需要塞進不同的內容,它又象永遠抽不斷的繭巢,可以一代一代的不停地抽下去。但孔子塞進的內容,抽出的絲線是孔子的;朱熹如是做,或另有作法則是朱熹的;熊十力引伸發揮出來的思想是熊十力的;托孔子、托古人,是沒有必要的。

熊十力四十以后,舍佛歸《易》,對《易》一生膺皈勿失。因為他認定了“孔子《周易》一經為真理之藏、大道之府也。”(同上,第319頁)認定了“中國哲學思想,歸于易所云窮理盡性至命。”(《十力語要》、卷三、第19頁)認定了《周易》仍具有現代意義。故而,他一生對《周易》考辨、詮釋、闡述而不輟。尤其在晚年,猶抱病弱之軀,完成《乾坤衍》、《明心篇》等易學著作,令人感佩。盡管他的著作、他的易學觀點有這樣或那樣的不足,但無損于他對易學發展的貢獻。當我們回眸當代易學史,注意到李鏡池、高亨、馮友蘭、郭沫若等人的時候,不妨也看一眼熊十力。當然,熊算不上出色的考辨家,但他卻是中國現代杰出的思想家、哲學家。他視大易為活潑的生命之流,把自己的思想同大易的生命之流融為一體,以為往圣繼絕學,這是他不同于常人處。我們認為,熊對易學的研究,在今天具有深刻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