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哲學的重建綜述

時間:2022-06-12 09: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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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哲學的重建綜述

一、前言

儒家學的重建,是每一個時代儒學發展的基本課題。當代儒者遭逢西方現代文化(尤其在科學、民主、經濟方面)的強力沖擊,已經就這個課題努力了許久。其中,由熊十力、馬一浮、梁漱溟、張君勱等人所開辟,①再由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人予以轉化、升進,先在港臺地區流布開展,然后逐漸受到全球漢語學圈和西方學界的注意,向來被稱作“當代新儒家”的一派,可說是一個特別集中而凸顯的例子。“當代新儒家”,這稱號隨順“(宋明)新儒家”一詞而來。當代新儒家以先秦孔孟思想為第一期儒學,以宋明理學為真正繼承先秦孔孟思想而來的第二期儒學,然后又以它自身為真正繼承孔孟思想、宋明理學而來的第三期儒學。它對荀子思想的看法,借用牟宗三[1]204,215的話來說便是“荀子之學不可不予以疏導而貫之于孔孟”、“荀子之廣度必轉而系屬于孔孟之深度,斯可矣。”也就是說,荀子思想在本原上有所不足,因此不具有獨立的價值,必須安置在孔孟思想的框架里才有價值可言??傊?,向來所謂的“當代新儒家”學派走的是孟學——宋明理學的一路,可以看作一個旗幟鮮明的“當代新孟學”;從熊、馬、梁等人開始至今,它師生相傳,逐漸開展;除了出版論著,還創辦刊物、舉辦學術會議;是當代儒學圈最活躍最有創造力的一個學術社群。雖然它對社會的實質影響有限,但它向來是外界對當代儒學所認知的一個標桿與代表。相較之下,當代儒學圈里荀學一路的發展就顯得低迷、沉寂了。多年來,在港臺地區,表面上關于荀子思想的研究論著不少,但它們多半是基于孟學立場所作的詮釋與批評,只能看作廣義的孟學研究的一環。此外,雖然也有許多學者從現代學術與科技的眼光來推崇荀子《正名》、《天論》中的思想,但這種推崇跟儒學核心價值關系不大,對荀子思想地位的提升沒有根本的作用。前輩學者中,陳大齊[2-3]似乎是比較肯定、看重荀學的人。但他在《荀子學說》中也只是平實地從正面詮論荀子思想,遠不如他在《孔子學說》中對孔子思想的贊嘆有加和推崇備至。不過,或許因為當代新儒家的發展逐漸出現困境與瓶頸,也或許因為現實人生、現實社會無形的召喚,晚近臺灣地區一個跳出當代新儒家理路、重新詮釋荀學傳統的新動向已經悄悄開始了。2003年12月,《“國立”政治大學哲學學報》推出一期“國際荀子研究專號”。2006年2月,云林科技大學漢學資料整理研究所舉辦一個“荀子研究的回顧與開創”國際學術會議。①以上兩件事可說是這個新動向稍稍明顯的代表。除此之外,有關荀學的論著、課程、學位論文、學術活動也都有逐漸增加的跡象。②從我的感受來說,一個“當代新荀學”的運動似乎正在試探、發展中。③大陸的儒學發展在1949年以后中斷了30多年。不過等80年代政治束縛放寬后,港臺當代新儒家的思想便陸續傳入。1986年起,由方克立所主持的“現代新儒學思潮研究”大型計劃集合了數十位中青年學者,大規模編印了《現代新儒家學案》、《現代新儒學輯要》、《現代新儒學研究叢書》等書。逐漸地,當代新儒家思想也在大陸流傳開來;一些學者甚至欣賞、認同、歸宗港臺新儒家,自稱“大陸新儒家”了。[4]148-149,245然而,或許同樣因著現實人生、現實社會(包括社會主義思維背景)的召喚,大陸的儒學復興也逐漸出現了不同的聲音。方克立[4]253-255曾撰文論及“有異于港臺新儒家的‘另一派’大陸新儒家會崛起嗎?”;宋志明[5]403則說,一個“發端于現代新儒家,但不限于現代新儒家”的“現代新儒學思潮”已經來到;而干春松[6]235更具體指出,“大陸新儒學”關注儒學與制度更甚于道德理想主義,具有明顯的實踐性傾向。就我接觸所及來說,所謂有別于港臺新儒家的“大陸新儒家(學)”,在幾種不同的可能性(馬列主義新儒學、社會主義新儒學等)中,便有屬于或接近荀學的一路。例如旅居美國的李澤厚[7]131,140,他批評當代新儒家的“儒學三期說”片面地以心性——道德理論來概括儒學,又用偏見抹殺了荀學和漢代儒學;他主張儒學應分四期:孔、孟、荀為第一期,漢儒為第二期,宋明理學為第三期,現在或未來為第四期。他解釋道[7]154-155﹐第四期儒學的主題是“情欲論”﹐它是“人類學歷史本體論”的全面展開;以工具本體和心理本體為根本基礎,重視個體生存的獨特性,闡釋自由直觀、自由意志和自由享受,重新建構“內圣外王之道”;以充滿情感的“天地國親師”的宗教性道德,范導自由主義理性原則的社會性道德,來承續中國“實用理性”、“樂感文化”、“一個世界”、“度的藝術”的悠久傳統。顯然,這樣的四期說遠于孟學,而頗接近荀學的路線。④又如目前擔任《中國儒學》主編的王中江[8]72,91,107,他肯定地指出,荀子除了有功于儒家學統外,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醇正的儒家以及儒家道統堅定不二的傳承者和復興者。這樣的觀點也表現了一定的荀學立場。必須澄清的是,曾在1989年發表《中國大陸復興儒學的現實意義及其面臨的問題》一文的蔣慶,他在晚近也表彰荀學——公羊學,大力提倡“政治儒學”。不過他[9]30-33,550是以孟子一系的心性學作為荀學一系公羊學、政治禮法制度等之根本,因此,嚴格地說,他的“政治儒學”基本上屬于牟宗三“荀子之廣度必轉而系屬于孔孟之深度”的立場,而不是荀學一路??傊?,從兩岸當代新儒家(學)發展的最新趨勢來看,向來低迷、沉寂的荀學一路已經逐漸覺醒,一個屬于荀學立場或者說“當代新荀學進路”的“當代新儒家”似乎即將出現了。

二、本文所謂“當代新荀學進路”

如上所述,一個“當代新荀學”或者說一個“當代新荀學進路的當代新儒家哲學”正在兩岸儒學圈里嘗試、發展中;本文便是基于這樣的背景與契機而作。這一節先說明本文所謂“當代新荀學進路”的具體內涵。

(一)重新詮釋荀子哲學,彰明荀子哲學的“普遍形式”與正當性

一般根據荀子的意謂認定荀子哲學無非是“天人相分”、“性惡”、“禮義外于人性”,從而論斷荀子哲學中“禮義”之價值無有根源,因而所謂“強學禮義”與“化性起偽”都得不到保障。其實上述理解并未觸及荀子哲學的全面和整體。今天我們若采取傅偉勛所謂“創造的詮釋學”的視野,兼顧荀子的意謂、蘊謂兩層,并松解、開放他對某些重要概念(如天、人、心、性等)界定、使用的脈絡、范圍,便可以重新建構一個具有普遍意義、合乎華人文化心理傾向的荀子哲學。它跟荀子自己表述的理路在理論上等值,但更適合于后代人們的辨識、認取、比較,可以稱作“荀子哲學的普遍形式”。簡單地說:

1.荀子說:“陰陽大化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天論》),又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王制》)。據此,這世界起源于有陰有陽的自然元氣。正是自然元氣的化生流行,開展為天地萬物,進一步形成了包括道德理性、精神價值在內的人類文明。不妨說,這是個素樸的、未明說的、未正式展開的、隱態的“自然氣本論”。

2.荀子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又說:“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保ā短煺摗罚?,據此,在這個一氣流行的世界里,天行有其常則,人事有其常道,兩者間有著內在的連續與貫通。此外,天、人各有其職能,天不會對人事做出另外的、神跡式的賞罰。整體地說,天、人之間既有連續又有差異,彼此是有合有分、合中有分的關系,不是向來所以為的“天人相分”。

(二)重新建構荀學哲學史,彰明荀子哲學在歷代的發展與開創

由于荀子關于天人關系論、人性論的表層意謂不合乎民族心理傾向,歷代荀學的角色認同、學派意識相對地淡薄,整個荀學史的圖像也顯得模糊與單薄。今天我們必須基于上述“荀子哲學的普遍形式”,以創造詮釋學的眼光,重新審視、辨認、發現過去許多在孟學眼光下被誤讀被質疑被貶抑被遮蔽的荀學論著,給予相應、恰當的詮釋和定位,讓荀子哲學在歷代的開展與創新如實地、充分地呈現出來。例如漢代董仲舒(前179-前104),他的天論、災異說、天人感應說都讓當代一般學者難以認同。事實上他所謂的天基本上仍是“積眾精”的“元氣”,除了降下災異外,并不能借著神跡式的作為直接改變人間事物。他更核心更主要的觀點是,天、人之間在具體形質、形制方面“副數”,又在抽象事物、精神層面(最重要的是“道”、“理”)“副類”;而“天之所為有所至而止”、“止之外謂之人事”,君王與其回應災異還不如盡早在事物的開端細微處用心警醒;這就比荀子更明白地表明了天、人之間彼此連續、統合而又各有其不同的職能與界域的合中有分的關系。此外,他認為天的陰、陽二氣落在人性上就是貪、仁兩面;而這樣的人性只算是具備了“善質”,必須“受成性之教于王”才能真正成為善;這就將荀子所未明說的“弱性善論”部分地表達出來了。[10]46-47[11]40-48又如晉代的裴頠(267-300),他在哲學史上一向只是作為魏晉玄學的陪襯。然而重要的是,他站在儒家立場上回應了當時本體論建構的召喚,獨自以“總混群本(各類事物之本原的總混為一,或總混為一的萬物本原,此應即元氣)”為“宗極之道”,以事物之間的“化感錯綜(變化、感通互動的種種脈絡、現象)”為“理跡之原”,強調“理之所體,所謂有也”;這就初步地、素樸地表述了“以自然元氣為本體、本原”而“理在氣中”、“理在事中”的理路。[10]47-48又如北宋的司馬光(1019-1086),一般哲學史論著并不會提到他,但他為《老子》、《古文孝經》以及揚雄的《太玄》、《法言》都作了注解,又撰有《潛虛》(仿《太玄》而作)和《易說》等書。他以“凡物之未分、混而為一者”也就是“陰陽混一”之氣為“太極”、“化之本原”,以“中”為陰陽之氣運行開展時潛在的規律和價值傾向;主張天、人兩端各有其職分,各有其所能與所不能,人不可以“廢人事而任天命”。他又以源自“虛”(仍是氣)之氣為性之體,主張人性必兼善惡、必有等差,從而強調“治性”以及包括圣人在內任何人“學”的必要。[15]22,56,82-85這樣的哲學當然是荀學一路,是裴頠之后又一次荀學關于本體論建構的嘗試??傊砻嫔希髯诱軐W往往遭到誤解、質疑、貶抑,無法明朗地、順暢地接續、傳承;但實質上它還是以間接、朦朧或迂回的方式一路蛻變轉化、發展至今,因而整個荀學哲學史的格局、規模比一般所以為的要龐大、壯闊得多;這是“當代新荀學”應有的認識,也是它既有的深厚基礎。

(三)依循荀子路線,接著明清自然氣本論講

所謂“荀學”一詞,指的并非只是荀子學說本身,它還可以是(有時候更是)歷代對荀子學說的繼承、詮釋和發展;因此本文所謂“當代新荀學進路”的儒家哲學建構,就不是單單本著原初的、素樸的荀子哲學來進行的意思。作為儒學的一個基本典范,荀子哲學本身提供了一個基本方向與基本路線。在這之外,它的個別的、具體的觀點卻有可能受限于荀子當時的時代情勢、現實脈絡而不見得一一適用于今日。因此,今天,“當代新荀學進路”的儒家哲學建構必須一方面自覺地、明朗地、積極地(而不是間接地、隱諱地、低調地)依循荀子哲學的基本方向基本路線,另一方面又看重后代荀學對荀子哲學的詮釋、修訂、創造、更新。甚至于,有時候,在具體的、細部的問題上,后代荀學(尤其明清自然氣本論)的觀點遠比荀子哲學本身還要重要;就這部分來說,所謂“當代新荀學進路”恰恰就是“接著明清自然氣本論講”的進路;③不妨說,這個意思其實就是荀子“法后王”精神在哲學層面可以有也應該有的引申。底下就以筆者先前對荀子哲學、荀學哲學史(尤其明清自然氣本論)的研究為基礎,直接地、白描地就當代儒家哲學的重建提出我的構想。本文旨在呈現一個可能的方向、面貌或者說一個最基本的輪廓,因此許多地方無法作詳細的論證,有興趣的讀者請另外參考我的相關論著。

三、宇宙圖像:以氣為本,理在氣中

宇宙是怎么形成的?這世界存在的根據為何?哲學家關于這類問題的種種玄想雖然往往遭到輕忽或懷疑,但是做為一種揭示價值、指引方向的意義建構,它們在今天仍然有其必要。跟孟學一路開展出“神圣本體論”型態的“理本論”、“心本論”、“神圣氣本論”等不一樣,荀學一路開展出的是“自然本體論”型態的“自然氣本論”;它以混沌自然元氣為天地萬物的本原,認為宇宙是由混沌的自然元氣開始,逐步生成天地萬物、產生人類文明的。自然元氣本身有陰、陽兩種狀態,或者說它就是這兩種狀態的交融并存。傳統觀點認為,陰、陽的互動進一步開展為“五行”,然后再進一步形成萬物?!瓣庩枴逍小f物”,這個高度簡化的宇宙生成圖式在今天應該看作一個象征的、開放的以及最基本的圖式,而不能看作具體的、實質的發展過程。至于五行相生相克的舊說,則應該理解為宇宙的整體有機相關性,而不能作為公式在現實人生中推演、運算。也就是說,萬物萬象真正的法則、規律還是應該松開來,交由各個具體的學科去做實質的考察、研究。只要謹慎運用,不再一味地附會古代的“五行”諸說,那么,跟近世儒家其他進路(如理本論、心本論)比起來,單單從自然元氣來解釋宇宙的起源和生成,這樣的宇宙觀跟當代一般知識一般思維之間是可以有更大的交集和呼應的。當代物理學早已超越了從質子、中子、電子來解釋各種不同的原子的階段,進一步發現了上夸克、下夸克、微中子、電子等四種更基本的基本粒子(它們還依質量的差異進一步呈現為三個家族),以及跟每一種基本粒子相搭配的“反粒子”配偶的存在。當然,如此復雜多樣的基本粒子跟彼此同一的元氣還是有相當的距離。不過,重要的是,晚近一個頗受注意的假說、設想,叫做“弦論(Stringtheory)”(進一步的發展叫“超弦理論(Superstringtheory)”),又向前推進了一步,認為上述各種基本粒子還不是最基本的,它們其實都只是同一種無限細微的、橡皮圈一般的、振蕩著的“弦(String)”的不同存在狀態。依照這個設想,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最終都統一在那振蕩著、舞動著的“弦”里。[19]第1章把無量數無限細微、振蕩著、舞動著并且基本上同一的“弦”(而非之前所以為的若干種相對孤立的、彼此差異的基本粒子)的集合想象成“自然元氣”,把弦的種種振蕩中的正、反狀態想象成陰與陽,這似乎順理成章?!霸獨狻北緛砭涂梢允莻€開放的概念。無限多基本上同一的“振蕩弦”的集合似乎可以是現代人對“元氣”的一個暫時的、具體的、合理的解釋??傊?,雖然“弦論”目前還在摸索的過程中,但荀學一路“以自然元氣為本原”的說法至少暫時有個可以跟當代物理學相呼應的義涵。

上述的比擬當然不能充分說明“氣”的內涵。科學一般并不進一步思考價值的問題,然而哲學在這方面卻不能逃避。如果說科學上的“振蕩弦”比較是個“物質”的概念的話;那么,哲學上的“元氣”就是一個比“物質”更豐富的概念。當代新荀學所謂的“元氣”,雖然跟“振蕩弦”一樣地沒有意識、思維、情感,但它卻蘊涵著一個基本的價值傾向。正因為這樣,它的一步步開展,以及更復雜更細致更高階的變遷流行,才會都內在地蘊涵著價值傾向,表現為種種相關的、具體的型態和內容??傊鰹樘斓厝f物的本原,“元氣∕陰陽”的開展、衍化、流行是整個宇宙生生不息最根本、最終極的動力。而當萬物生成以后,做為萬物的構成基質,“元氣∕陰陽”所具有的活性和所蘊涵的價值傾向便也會在萬物萬象的基底繼續發揮作用,以隱密、緩慢、曲折的方式根本地、終極地影響著萬物萬象。也就是說,自然元氣不只作為宇宙生成的本原,它同時也是宇宙的本體或終極實體。只不過,跟宋明理學主流觀點不同的是,它只是個潛在地、發散地蘊涵著價值成份與價值傾向的“自然本體”,而不是像理本論的“理”、心本論的“心”那樣的一個滿盈、凝聚、集中的價值根源與價值中心;它不是作為“純粹價值自身”的一個“神圣本體”。由于萬物之中那基于元氣而來的本有的、內在的價值傾向,萬物的互動往來就有了一定的秩序、條理、律則。這樣的條理、律則,它并不是超越在氣和萬事萬物之上作為一個主宰者的那種本體義的“理”,而只是種種自然活動中的必然之則,只是種種事物里頭所蘊涵著的那種條理義的“理”。也就是說,理不在氣之上,不在氣之先,理只在氣之中。因此,這樣的“理”不會像理本論的理以及心本論的心那樣一開始就無所不包、巨細靡遺地齊全完備,也并非純粹潔凈、亙古不變,它是隨著自然元氣的流衍開展而逐步出現、逐步豐富以及隨時變遷的。此外,自然元氣的運行就是“道”。因此“道”跟“理”一樣,都不是在氣之外獨立存在的東西。不妨說,有怎樣的“理”,就意味著有怎樣的“道”;“理”指的是氣運行的條理,“道”指的是氣的合于某個“理”的運行的本身或那運行的軌跡。因此,有了元氣才會有“道”與“理”的存在,元氣就是那承載、蘊涵或者說展演、呈現著“道”和“理”的終極實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元氣”取代了“道”、“理”的概念,直接成為“太極”、“道體”、“道之實體”。

總之,從自然元氣到天地萬物,就只會是一個一貫的發展過程,人類一切物質的與精神的創制、建構也都包括在其中,沒有例外。可以說,這世界是一個“僅只一個層次的世界”,從自然混沌元氣開始,一路生生不息地興發、開展,在逐步豐富與逐步提升中自我完足,不需要也不會有更上面一層異質的“純粹價值世界”的存在。四、生命圖像:稟氣、性、心、身一貫,理在欲中在自然元氣的流行下,人稟受了一份自然元氣而誕生,也基于這稟氣而開展生命的一切。同為人類,每個人的稟氣大致上或基本上相似,因而同樣是“萬物之靈”??墒羌热皇莵碜栽獨獾淖匀涣餍?,每個人的稟氣就總會有些差異,而這樣的差異就決定了每個人不盡相同的、同中有異的本性。當稟氣進一步開展,生成了心、身以后,這份稟氣所蘊涵的本性也就跟著決定了心、身在現實活動中的各種內在的、基本的價值傾向的表現。也就是說,就價值蘊涵、價值傾向來說,稟氣、性、心、身四者是一貫的。它們之間盡管有發展先后的階段差異,有表現上隱、顯的不同,但是它們在價值蘊涵與價值傾向上卻是一貫相承的,沒有根本的改變和異質的、異層的跳躍。因此我們不必越過身、心,不必就著身、心的活動逆溯或跳躍到超越于稟氣、身、心之外或之上的另一個淵密、隱微的層次去尋找、體認人的本性。因為事實上并沒有那樣的層次存在,因為身、心的表現本身直接就等同于人性的表現。具體地說,身、心的各種現實的、自然的表現,都是本性所決定以及所當有的內涵。因此,道德認知、理性思辨的各種表現固然是性,欲望、情感的各種表現也是性;不僅合宜的、正面的表現是性,就連不當的、負面的表現也是性。應該說,在進入21世紀的今天,我們不必再避諱、害怕將生命的負面、陰暗面納入人性的范圍內,也不可能繼續片面地凸顯道德良知作為人性的全體。事實上,我們應該以及可以用另一個方式重新描述儒家向來對人性的正面肯定。簡單地說,身、心一切自然的欲望與情感的表現,雖然充滿著正面與負面的各種可能性,但其中總會有個潛在的、內在的、善的價值傾向,總會有個潛在的、恰到好處的“本末相順,終始相應”(《荀子•禮論》)的條理;這就是所謂的“理在欲中”、“理在情中”,而這正是基于上一節所謂的“理在氣中”而來的。雖然人無法天生地、現成地知道生命中潛在的善的價值傾向和條理,而那善的價值傾向和條理也不會自己主動顯現、言說和發動;不過,當情感、欲望處在恰當、合宜的狀態或節度、分寸時,身、心就會出現美好的、和諧的效驗與效應,而人也能夠當下感知到這個美好效驗與效應,這就提供了人一步步去認識那善的價值傾向與條理以及一步步去實踐它的可能。此外,雖然這個善的價值傾向的強度,在每個人身上不盡相同,甚至有的人極其微弱而障蔽重重,但它總是會存在著,總是讓人有機會松脫、打通障蔽而一步步朝向善。從這幾點來看,人性終究是朝向善的?;蛘吒纱嗟卣f,人性就是善的。不可否認,上述“善的價值傾向”以及“在具體情境中的善的直覺”的作用,似乎遠不如孟學一系所強調的作為“道德創造的精神實體”的良知、本性那般的強而有力,它隨時會因為現實的困境而一再遭到壓抑和遮蔽。所以對比于孟學一系的性善觀,這種性善觀只能稱作“弱性善論”或“人性向善論”。重要的是,在人類社會中,這種有限的、弱性向善的機制始終緩緩地發揮作用。由于它的存在,人類總會一再地從倒退、墮落中醒轉,并且會記取既有的失敗與教訓,設法有所預防和補強。

前面說過,就整個世界來說,從自然元氣到天地萬物的漸進發展、同層而一貫便是這世界的一個基本圖像。同樣的,就整個人來說,從“稟氣∕性”到身、心的漸進發展、同層而一貫也是人的生命基本圖像?;谶@樣的生命圖像,一個人自我的范圍、內容,可以從生命本原處“稟氣∕性”的潛在可能性來說,也可以從當下現實而具體的“心∕身”活動的一般表現來說。應該說,那“自然中有其必然”的“心∕身”活動的本身,就是人的自我的全體。或者說,人的一般的、尋常的欲望、情感、理智,三者就一起構成了人的整全的自我。因此,不必越過它們,往上跳躍(或者說往深處進入)到另一個層次,去逆溯、尋找一個先驗的、隱密的“真實自我”。應該說,這樣的自我觀,比較符合當代社會一般人的感受與認知。當“稟氣∕性”開展到了人類心、身活動的階段,進入錯綜復雜的現實處境中,“理”、“道”的情況就變得更復雜了。由于人的種種心思意念的自由運用,更由于現實中復雜的生存競爭與利害取舍,是非善惡都具體地、大幅地出現了。在這階段,我們可以像戴震那樣,從中性的“條理”、“運行”二義來界定“理”與“道”,然后用進一步的形容、限定來指稱那具有價值義的“理”與“道”(如“至理”、“達道”、“仁義之道”等)。在這個用法里,“理”與“道”本身基本上是自然義,而這自然義中又包含了價值義(因為自然中就蘊涵著必然)。不過,我們也可以按照傳統的習慣,直接用“理”與“道”來指稱那蘊涵在種種自然的“條理”與“運行”當中具有價值義涵的那個部分,也就是所謂的“必然之則”和相關的心思作為。在后面這個用法里,“理”與“道”純粹是價值義;但要注意的是,這價值義仍然是蘊涵于自然義的“理”與“道”當中的。第一種用法凸顯了日常欲望、一般情感等等的被肯定與被重視,第二種用法則比較合乎整個儒家傳統的習慣。五、生活世界:元氣、自然、人生、社會、歷史一貫,理在事中以上面兩節的討論為基礎,將視野落在整個具體真實的生活世界里,則前面所述“以氣為本,理在氣中”和“稟氣、性、心、身一貫,理在欲中”的兩層,就可以統合起來說成“元氣、自然、人生、社會、歷史一貫,理在事中”了。也就是說,在自然元氣開展流變的場域中,大自然、個體人生、群體社會、古今歷史都是基于自然元氣而連續相貫的;一切的價值都只是內在地蘊涵于其中,并隨著這一氣流行的逐步開展和人類文明的逐步開拓而逐漸豐富、提升,而沒有另外一個層次的某個神圣領域做為價值的賦予者、啟動者或中心樞紐。在這個意義下,我們或許可以如同李澤厚[7]那樣,直接將人類歷史的整體(包括“人化”了的自然)看作一個本體?;蛘?,也可以大致借用胡賽爾的術語,將那包括自然、人生、社會、歷史在內的整個“生活世界”看作一個本體。要再次強調的是,這樣子所說的本體只是個蘊涵著價值傾向或潛在著價值內蘊的“自然本體”,而不是一個作為凝聚的、滿全的價值根源的所謂“純粹價值自身”的“神圣本體”。

前面所謂的“理在氣中”以及“理在欲中”、“理在情中”,在整全具體的生活世界里就可以說成“理在一切事物的脈絡、情狀之中”或者“理在事中”了。同樣要再次強調的是,這樣的“理”,它不是個獨立存在的“神圣本體”,而只是條理、律則意義的理;而且,它并非一開始就完備和全盡,也并非亙古不變,它是隨著自然元氣的流衍以及社會人生的開展才逐步出現、逐步豐富以及隨時變遷的??傊?,肯定一般人民追求利益的正當性,以人民的“達情遂欲”為政治的目標,這樣的荀學思維,在當代的政府與民間都將可以產生推動經濟發展的積極力量。必須澄清的一點是,在尊孟抑荀的風習下,它沒有自己明確的面貌,于是暫時淪為學界眼中“凡俗的儒家”,但其實它仍然是個獨立完整的儒學,這是有待人們重新去認識的地方。

四、結語

以上的討論,說明了從“當代新荀學”進路可以建構一個真正具有現代性的儒家哲學。雖然“以氣為本”、“弱性善”、“學而知善”、“踐履成性”、“寓內圣于外王”都是宋明以來久已被孟學意識型態所貶抑、遮蔽了的思維,但它們的確一起構成了孟學之外另一個完整的、有效的、正當的儒家哲學,并且有潛力繼續發展、更新,能積極回應、參與當代現實社會的課題,能跟當代廣大的民間社會和廣大的人文、社會、自然科學產生實質的、全面的呼應與對話??傊?,只要揭開、破除明清以來“尊孟抑荀”意識型態的遮蔽,一個“當代新荀學”進路的儒家哲學就可以明朗地呈現,并且進一步盛大地展開。我相信,當它如此地出現時,它將扎實地為“當代新儒家”一詞寫下一個全新的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