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編纂探究論文
時間:2022-03-04 08: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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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成文記事的開端
探討文明起源,文字的出現是一項重要標志。那么,中國古代文字究竟出現于何時呢?
自上個世紀中葉以來,從半坡仰韶文化的陶器符號,到大汶口文化的陶文,再到良渚及龍山時代的刻寫文字,新的發現層出不窮,極大地推進著中國文字起源的研究。然而,材料畢竟嫌少,加之這些發現年代久遠,研究難免不帶推測成分,以致學者間認識很不一致。即便這些符號已有固定的語音,亦非隨意刻劃,而且是用來“記言”乃至于“記事”,但都是以單個或孤立的形式出現的,很難斷定是成熟的文字。文字作為記錄和傳達語言的書寫工具,不僅要有記錄語言的功能,還必須具備傳達語言的功能,而這“傳達”功能則是判定書寫符號是否文字的重要標志。如果這些刻劃僅僅為制作人(或制作圈)出于某種記憶需要所作“記號”,不為制作人(或制作圈)以外其他人所認識、所使用,即便其中帶有制作人(或制作圈)的某種意識,這些“記號”無論如何也不能算作是文字[1],只能說其所表現的是原始書寫(或繪畫)藝術。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認識這些符號:
這些符號是人們有意識刻劃的,代表一定的意義。……與我們文字有密切關系,也很可能是我國古代文字的原始形態之一,它影射出我國文字未發明以前,我們祖先那種“結繩記事”、“契木為文”等傳說,有著真實的歷史背景。[2]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河南安陽發現甲骨片,經過幾十年的研究證明,刻劃在龜甲獸骨上的文字,主要是殷代王室占卜的記錄,因而稱之為“卜辭”。其所使用的文字只有幾千字,一半以上可以認識,不認識的大都是專名,如地名、人名、族名等,其義可知,其音不能得其讀。雖然卜辭所使用的文字并不是殷代文字的全部,但從現有的研究成果看,卜辭涉及范圍十分廣泛,凡祭祀、征戰、田獵、疾病、風雨冥晦、年辰豐欠、時日吉兇、用人用牲多寡、分娩或男或女……一切大事小事,都要通過龜甲獸骨的占卜。用現在的概念說,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方方面面,無所不包。《甲骨文合集》集一個多世紀來出土甲骨之大成,著錄甲骨卜辭近5萬片,根據記事內容分為四大類、二十二小類。
四大類為:(一)階級和國家,(二)社會生活,(三)科學文化,(四)其它。
二十二小類為:(1)奴隸和平民,(2)奴隸主貴族,(3)官吏,(4)軍隊、刑法,(5)戰爭,(6)方域,(7)貢納,(8)農業,(9)漁獵、畜牧,(10)手工業,(11)商業、交通,(12)天文、歷法,(13)氣象,(14)建筑,(15)疾病,(16)生育,(17)鬼神崇拜,(18)祭祀,(19)吉兇禍福,(20)卜法,(21)文字,(22)其它。
卜辭的程式非常簡單,大抵是“某日某人卜問某事,吉或不吉”,有時記錄其效驗。記日用干支而不用數目字。下面,結合甲骨文的記事內容,了解一下甲骨文的記事形式。
命令:
[乙巳卜],[殼,貞王]大令眾人曰:協田,其受年。十一月。(《合集》1)[3]
組建三軍:
丁酉,貞王作三師右、中、左。(《合集》33006)
調集兵員:
辛巳卜,爭,貞登婦好三千,登旅一萬,乎伐方。(《英藏》150)
今歲受禾:
癸丑卜,貞今歲受禾。弘吉。在八月,惟王八祀。(《合集》37849)[4]
生男生女:
甲申卜,殻,貞婦好娩嘉。王占曰:其惟丁娩,嘉。其惟庚娩,弘吉。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嘉,惟女。(《合集》14002)
四方受年:
乙巳,王卜,貞[今]歲商受……。王占曰:吉。東土受年?南土受年?西土受年?北土受年?(《合集》36975)
……
一條完整的卜辭,包括敘辭、命辭、占辭、驗辭4個部分。
癸酉卜,亙,貞臣得。王占曰:其得。佳甲、乙。甲戌臣涉舟,延陷弗告。旬又五日丁亥執。十二月。(《合集》641)
其中,“癸酉卜,亙”是敘辭,在癸酉這天占卜,由卜人“亙”主持卜問。“貞臣得”是命辭,“貞”是卜問,問逃亡的“臣”能否抓到?“王占曰:其得。佳甲、乙”是占辭,“王占曰”是商王根據龜骨上的兆紋作出判斷,能夠抓到。“甲戌臣涉舟,延陷弗告。旬又五日丁亥執”是驗辭,甲戌這天“臣”逃過“舟”這個地方后就失去線索,到15天丁亥日被抓到。最后,還注明此事發生在十二月。從這條卜辭來看,記事文的基本要素――人物、時間、地點、事情經過,一應俱全,比起《春秋》記事,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兩者的最大區別在于:《春秋》是經過“系日、系月、系時、系年”編纂的記事,而卜辭僅僅是一個個占卜的記錄,未經編纂(當時尚無“編纂”意識)的零散記事。作為占卜記錄,卜辭還存在下述情況:
其一,卜辭中占辭是最重要的部分,決定著卜問之事是否可卜,問能否抓到?凡此種種,引起不少學者的懷疑,“商王占卜是否一貫正確”,并認為到商代晚期占卜日趨程式化而呈現出衰落之勢。[7]
其三,從甲骨發掘的實際情況看,絕大多數占卜甲骨并沒有將占卜結果契刻上去,我們所見到的有卜辭的甲骨,僅僅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
卜辭的上述實際情況至少表明這樣兩點:1、商王自充貞人,顯然“貞人”并非如后來人們所說就是“史官”;2、商王的絕大多數占卜結果都不契刻到甲骨上,所謂“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的說法很難成立。
根據甲骨文記事的成熟程度,人們推測在其前必定有一個相當長的創制階段,或許就是承繼夏代而來。然而,迄今為止,經過20世紀整整一個世紀的甲骨文、現代考古與歷史學、民俗學等的綜合研究,結論仍然是中國自商代開始進入成文記事的歷史時期。具體時段,大體在商王先公上甲至示壬、示癸的時代。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發表以來,經“甲骨四堂”的不斷探索,在上個世紀30年代即已經形成這樣的認識:
殷之自上甲以下入于有史時代,自上甲以上則為神話傳說時代。[8]
70年代以后,又進一步推斷中國“成文歷史的開始”當在“二示”即示壬、示癸的時代。[9]
不過,這里所說“有史時代”或“成文歷史”,不是說此時中國已經有“史書”或“史學”,而是指從這時起中國開始進入用文字記事(“成文記事”)的歷史時期。
二、口述傳說的流傳
語言的出現較文字更早,口述傳說理所當然地要比成文記事更早。但在人類初始階段,“口述”的內容并非傳說,而是當時所發生的事情,由于沒有辦法記錄下來,只能憑著記憶一代一代地傳述。所謂“十口為古”,口述的內容便漸漸地成為“古事”即往事了。
由于自然崇拜、祖先崇拜,流傳的傳說主要是原始記憶中先祖們生存斗爭的事跡,包括客觀外界的映象,先祖們的來歷,先祖們與自然災害的抗爭、與各種社會力量的較量等等。這種口述傳說在文字出現以后,并沒有被系統記錄下來,仍然是以口耳相接的形式流傳。為了便于流傳,語言表述方式不斷被加工、整齊。
直至西周末年,思想文化領域出現了新的變化。卲公諫厲王弭謗時提出:
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10]
西周政權搖搖欲墜的時候,上至公卿列士,下及百工庶人,以各種形式(獻詩、獻曲、獻書、或箴,或賦,或諫,或傳語)發表言論,出謀劃策。在這樣一種全社會的“文化運動”推動下,口述傳說得以廣為流傳,并不斷被記錄下來,逐漸形成文字記載。甲骨文、青銅銘文基本不記口述傳說,到了春秋時期口述傳說被人們在各種場合反復征引,因而得以出現在現存的早期各類文獻當中。《詩》、《書》、《易》、《春秋》、《左傳》、《國語》、《戰國策》、諸子著述、楚辭……,無一沒有口述傳說的內容。不同的是,有些傳說被人為地加以神話,有些傳說被人為地歷史化了。
下面,圍繞禹、夏的歷史,對上述文獻中保存的口述傳說作簡略考察。
《詩·文王有聲》:“豐水東注,維禹之績。四方攸同,皇王維辟。”《韓奕》:“奕奕梁山,維禹甸之。有道其倬,韓侯受命。”《長發》:“濬哲維商,長發其祥。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外大國是疆,幅隕既長。有女戎方將,帝立子生商。”都是在借往事說今事,雖然簡單,但口述的特點明顯。
《尚書·洪范》所記,是殷遺老箕子聽到的關于禹的傳聞:“我聞在昔,鯀陻洪水,汩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斁,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沒有說禹如何治水,只說禹繼鯀之后得到上帝的賜予,所賜是治國安民的要訣――“洪范九疇”。
《皋陶謨》開篇交待明白:“曰若稽古”,即根據傳說整理。既為傳說,流傳中必然形成不同說法。今文《尚書·甘誓》是夏后啟伐有扈氏,而《墨子·明鬼下》“觀乎夏書,《禹誓》曰”所引文字與《甘誓》基本相同,卻是禹伐有扈氏。《呂氏春秋·先己》亦為“夏后伯啟與有扈戰于甘澤”。究竟是禹伐有扈氏,還是夏后啟伐有扈氏,已經無從弄清楚了。司馬遷認為夏后啟即天子之位,“有扈氏不服,啟伐之,大戰于甘”[11],采用了今文《尚書》和《呂氏春秋》的說法。
《左傳》中有關禹、夏的傳說,都出自春秋時人之口。
襄公四年:魏絳與晉侯論和諸戎,引用“夏訓”。“夏訓有之曰:“有窮后羿――”公曰:“后羿何如?”魏絳對曰:
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钅且遷于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獸,棄武羅、伯因、熊髡、龍圉,而用寒浞。寒浞,伯明氏之讒子弟也,伯明后寒棄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為己相。浞行媚于內,而施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樹之詐慝,以取其國家,外內咸服。羿猶不悛,將歸自田,家眾殺而亨(烹)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諸,死于窮門。靡奔有鬲氏。浞因羿室,生澆及豷;恃其讒慝詐偽,而不德于民,使澆用師,滅斟灌及斟尋氏。處澆于過,處豷于戈。靡自有鬲氏,收二國之燼,以滅浞而立少康。少康滅澆于過,后杼滅豷于戈,有窮由是遂亡,失人故也。……虞人之箴曰:“茫茫禹跡,畫為九州,經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虞箴如是,可不懲乎?
這就是夏史上所謂的“少康中興”,是魏絳根據“夏訓”所說。而所謂“夏訓”,也僅僅是魏絳所得之傳聞。
哀公元年:吳王夫差敗越,越王以甲楯五千保會稽,遣大夫文種因吳大宰噽以求和,吳王將許之。伍員以為不可,亦以“少康中興”為例告誡夫差:
臣聞之:“樹德莫如滋,去疾莫如盡。”昔有過澆殺斟灌以伐斟鄩,滅夏后相,后緡方娠,逃出自竇,歸于有仍,生少康焉。為仍牧正,惎澆能戒之。澆使椒求之,逃奔有虞,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諸綸,有田一成,有眾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謀,以收夏眾,撫其官職,使女艾諜澆,使季杼誘豷。遂滅過、戈,復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今吳不如過,而越大于少康,或將豐之,不亦難乎!這是出自伍員之口的“少康中興”,連根據(出處)都沒有交待。
兩則“少康中興”的傳說,一則出自魏絳,一則出自伍員,說法不盡相同,司馬遷未采用,《史記·夏本紀》沒有“少康中興”的內容。
《國語》中關于禹、夏的傳說,同樣也是出自春秋時人之口,如《魯語下》“孔丘論大骨”是孔子所聞:吳伐越,墮會稽,獲骨焉,節專車。客執骨而問曰:“敢問骨何為大?”仲尼曰:“丘聞之:昔禹致群神于會稽之山,防風氏后至,禹殺而戮之,其骨節專車。此為大矣。”……客曰:“防風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嵎之山者也,為漆姓。在虞、夏、商為汪芒氏,于周為長狄,今為大人。”客曰:“人長之極幾何?”仲尼曰:“僬僥氏長三尺,短之至也。長者不過十之,數之極也。”此“僬僥氏長三尺”,即《山海經·海外南經》、《大荒南經》的“小人國”。
《戰國策·燕策一》“燕王噲既立”條,鹿毛壽謂燕王曰:“不如以國讓子之。人謂堯賢者,以其讓天下于許由,由必不受,有讓天下之名,實不失天下。今王以國讓相子之,子之必不敢受,是王與堯同行也。”燕王舉國屬之,子之大重。另有人進言曰:“禹授益而以啟為吏,及老,而以啟為不足任天下,傳之益也。啟與支黨攻益而奪之天下,是禹名傳天下于益,其實令啟自取之。今王言屬國子之,而吏無非太子人者,是名屬子之,而太子用事。”王因收印,自三百石吏而效之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噲老不聽政,顧為臣,國事皆決子之。子之三年,燕國大亂。
這一傳聞,春秋時有幾個“版本”,《韓非子·外儲說右下》羅列如下:
潘壽謂燕王曰:“王不如以國讓子之。人所以謂堯賢者,以其讓天下于許由,許由必不受也,則是堯有讓許由之名,而實不失天下也。今王以國讓子之,子之必不受也,則是王有讓子之之名,而與堯同行也。”于是,燕王因舉國而屬之,子之大重。
一曰,潘壽闞者,燕使人聘之,潘壽見燕王曰:“臣恐子之之如益也。”王曰:“何益哉?”對曰:“古者,禹死,將傳天下于益,啟之人因相與攻益而立啟。今王信愛子之,將傳國子之。太子之人盡懷印,為子之之人,無一人在朝廷者。王不幸棄群臣,則子之亦益也。”王因收吏璽,自三百石以上皆效之子之,子之大重。
一曰,燕王欲傳國于子之也,問之潘壽。對曰:“禹愛益,而任天下于益。已而,以啟人為吏。及老,而以啟為不足任天下,故傳天下于益,而勢重盡在啟也。已而,啟與友黨攻益而奪之天下。是禹名傳天下于益,而實令啟自取之也。此禹之不及堯舜明矣。今王欲傳之子之,而吏無非太子之人者也。是名傳之而實令太子自取之也。”燕王乃收璽,自三百石以上皆效之子之,子之遂重。
司馬遷對待這些傳聞,態度頗為慎重,只在《夏本紀》中這樣寫:“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喪畢,益讓帝禹之子啟,而辟居箕山之陽。禹子啟賢,天下屬焉。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啟遂即天子之位,是為夏后帝啟。”
禹鑄鼎象物,也出自春秋時的傳說。《左傳》宣公三年,楚莊王伐陸渾之戎,周定王使王孫滿勞楚莊王。楚莊王問鼎之大小、輕重,王孫滿對答說:“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姦。”《墨子·耕柱》也有同樣說法:“昔者,夏后開使蜚廉折金于山川,而陶鑄之于昆吾。……九鼎既成,遷于三國。”這是啟鑄九鼎之說。《史記·楚世家》敘王孫滿此語則作:“昔虞、夏之盛,遠方皆至,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姦。”所謂“虞、夏之盛”,顯然是指禹時。不論是禹鑄鼎還是啟鑄鼎,迄今考古所見,未有夏器,且鑄鼎象物,也為夏代初年生產水平所不能。雖然諸說云云(包括《呂氏春秋·先識覽》、《慎勢》、《離謂》、《適威》等篇),僅僅傳說而已。至于以《山海經》為“后人錄夏鼎之文”的說法,就更加不可足為信了。
禹克三苗,是墨子在回答“以攻伐之為不義”的辯論中引出。墨子認為應當區分“攻”與“誅”的不同,舉例說:“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龍生于廟,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變化,民乃大振。高陽乃命玄宮,禹親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電誘祗,有神人面鳥身,若瑾以待,扌益矢有苗之祥。苗師大亂,后乃遂幾。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為山川,別物上下,卿制大極,而神民不違,天下乃靜。則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12]《戰國策·魏策一》魏武侯與諸大夫論河山之險,吳起認為“河山之險”不足以保“伯王之業”,舉“禹放三苗”、“湯滅夏”為例:“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恃此險也,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夫夏桀之國,左天門之險,而右天谿之陽,廬、睪在其北,伊、洛出其南。有此險也,然為政不善,而湯伐之。”
《呂氏春秋》在論述“人主之行與布衣異”時以鯀與禹的行為作比較:“堯以天下讓舜,鯀為諸侯,怒于堯曰:‘得天之道者為帝,為帝(得地)之道者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為三公。’以堯為失論,欲得三公,怒甚猛獸,欲以為亂。比獸之角,能以為城,舉其尾,能以為旌。召之不來,仿徉于野,以患帝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吳刀。禹不敢怨,而反事之,官為司空,以通水潦。顏色黎黑,步不相過。竅氣不通,以中帝心。”[13]這與《史記·夏本紀》所記“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于羽山以死”,全然不相符。
上述考察雖然未能盡數鉤稽現存早期文獻中關于禹、夏的記載,但僅此已足以得出這樣幾點結論:
一、口述傳說到春秋時期,經常為人們引用,或與朝臣諫君相關聯,或為學者發論作佐證,因而得以流傳。
二、長達上千年的口耳相接的輾轉傳述,同一件事出現多種說法,而引用者僅僅根據各自的需要轉述,并未認真考異,其真實程度大都有待進一步證實。
三、所謂“夏書”、“商書”,并非成于夏代之書、成于商代之書。夏代尚未進入“成文記事”時期,不可能有所謂“夏書”。商代雖已進入“成文記事”時期,卻無編纂意識,也不可能有所謂“商書”。所謂“夏書”、“商書”,是周秦之際的人們根據有關傳說整理、編纂的“關于夏代之書”、“關于商代之書”,預示著歷史編纂的即將誕生。
三、歷史編纂的誕生
商周數千年間,雖然口述傳說與成文記事并駕齊驅,但能夠流傳下來的卻總是零零散散、片片斷斷的過往之事。記事已經相當成熟的青銅銘文,自宋以來雖經著錄,卻仍然是一團“混沌”。直至20世紀30年代建立起兩周金文辭大系(時間系統和地域系統)之后,這些鑄有銘文的青銅器才成為說明它們所處時代的歷史紀錄。這正是歷史編纂意識運用在青銅銘文研究上的重大突破!
西周末年的獻詩、獻曲、獻書、或箴,或賦,或諫,或傳語,不僅推動了口述傳說的流傳,而且推動著口述傳說的整理。整理反映過往來程的素材(包括口述傳說與成文記事),并以一定的體裁編纂成書,歷史編纂應運而生。
歷史編纂的誕生,大體經歷兩個步驟、創出兩種體裁。
兩個步驟,一是整理口述傳說使之成文,一是匯集口述傳說、成文記事,進行編選。兩個步驟互為交叉,前后不必一定如刀裁斧斷。
兩種體裁,一是分類編纂,一是按年編纂。
《詩》的整理編纂,《史記·孔子世家》只說對了一部分:自有詩以來,口耳傳誦者陸續用文字記錄下來,多達“三千余篇”。到孔子時代,經“去其重”,選出“可施于禮義”的“三百五篇”,上起商、周的始祖契和后稷,下至西周末年的幽王、厲王,分類(風、雅、頌)編纂起來。自商周始祖至西周末年,延綿上千年。“國風”所采包括15國,雖然主要在黃河流域,但也遠及長江流域。在那樣長久的年代里,在那樣廣闊的地域中,表現在“三百五篇”中的差異卻很小,尤其是音韻差不多一律,充分表明“三百五篇”是經仔細加工過的。但并非“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其編纂時間在孔子之前。《左傳》僖公二十七年(前633),趙衰向晉文公推薦卻縠為三軍統帥,說:“臣亟聞其言矣,說(悅)禮、樂而敦《詩》、《書》。《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早于孔子的卻縠,以善治《詩》、《書》聞名,表明孔子之前《詩》已經編纂。到襄公二十九年(544),吳公子季札聘于魯,“請觀于周樂”。樂工為之歌《周南》、《召南》,為之歌邶、鄘、衛、王、鄭、齊、豳、秦、魏、唐、陳等國風,為之歌《小雅》、《大雅》,為之歌《頌》。除了“鄶以下無譏焉”,季札一一作以評論。此時孔子尚在少年,魯國已經有了與傳本無異的《詩》存在了。如果說孔子與《詩》三百五篇有關系的話,也不過司馬遷所說“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詩》三百五篇,在孔子之前已經編定,為這一時期歷史編纂的一大成就。
《尚書》的整理、編纂,比《詩》的整理、編纂要復雜得多。《孔子世家》寫得不如《詩》清楚,只說:“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故書傳、禮記自孔氏”。孔安國序稱:先君孔子“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下,訖于周。芟夷煩亂,翦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這到是交待出了整理、編纂經過:流傳的“典、謨、訓、誥、誓、命之文”,經孔子“芟夷煩亂,翦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選出“足以垂世立教”者“凡百篇”,編纂成書。《尚書》最初的編纂,亦在孔子所處時代。
現存今文《尚書》二十八篇,其中《虞書》二篇、《夏書》二篇、《商書》五篇、《周書》十七篇。
夏代尚未進入“成文記事”時期,《虞書》、《夏書》四篇,文字必為后來書寫。篇前的“曰若稽古”,明白告訴讀者,其所根據是古來傳說。其成文時間,學者間意見頗難一致,早可至商末周初,晚可訖戰國末年。我們不妨將這一長長的時段視為其流傳階段。
《商書》五篇,雖然有“成文記事”的甲骨卜辭,但以商代可能達到的書寫實際而論,很難斷言為商代遺文。現代考古發掘表明,在甲骨刻辭之外,商代已經用筆書寫。不過,除了在陶片等物上的書寫符號之外,迄今尚未見到有“成文記事”的“典”與“冊”。《尚書·多士》中“唯殷先人,有典有冊”句,究竟應當作何解釋?整段文字的意思是說以德選任官吏,如果將“有典有冊”解釋為“有記載歷史的典冊”,殷才得以“革夏命”,顯然與上下文意不銜接!甲骨文中數見“工典”、“工冊”、“登冊”,于省吾專有《釋工》一文,考證“工”乃“貢”之古字,“登冊”與“貢典”同義:“其言貢典,是就祭祀時獻其典冊,以致其祝告之詞也。”[14]按照《說文解字》的解釋,“冊,符命也,諸侯進受于王也”。“作冊”是進行冊封、冊命。準此,則“有典有冊”一句才能與上下文意一致。《商書》五篇,顯然不是這種性質的“典”與“冊”,因此仍然應視為后來加工、整理而成。
《周書》十九篇,以周初彝銘《大豐簋》、《大盂鼎》相比證,《大誥》至《立政》的十余篇可以確定為周初的文字。其余幾篇,成文較晚,且有爭議。
就今文《尚書》二十八篇的情況來看,《虞書》、《夏書》經長達1500多年的口耳傳述,至孔子所處時代方才整理成文,難以取信。[15]《周書》則是“成文記事”的代表性文字。
《尚書》的整理、編纂,完整地反映了早期歷史編纂誕生的漫長而艱難的歷程。
分類編纂,不論詩還是文,雖然是在歷史編纂意識下的編纂,詩中有史詩成份,文可謂歷史文獻,但還都不是過往來程的連貫記述。只有按年編纂出現,才使史學走出萌芽狀態,迎來新的發展契機。
秦文公“十三年(前753年),初有史以紀事”[16],名為《秦記》。司馬遷所見《秦記》“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17]由此可知,早期的“紀事”未必按年編纂。司馬遷作《三代世表》,只能作成“世表”,是因為沒有根據“論次其年月”。《十二諸侯年表》自共和元年始,表明其所見最早紀年只能上推至公元前841年,這似乎暗示著按年編纂出現的年代。
從共和元年(前841年)到魯哀公十四年(前481年),經歷了三個半世紀的時間,中國現存第一部編年體簡史――《春秋》問世。《春秋》作為魯之春秋,按照魯國國君“十二公”在位順序,以事系日、系月、系年,記述了魯隱公元年(前722年)至魯哀公十四年(前481年)242年間的大事,表現出過往來程的基本脈絡和事件之間的相互關聯,成為中國編年史的始祖。[18]
魯昭公二年(前540年),晉侯使韓宣子起使魯,在魯見到《易》、《象》與“魯春秋”,韓宣子感嘆地說:“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19]繼“魯春秋”之后,出現一個各國編纂“春秋”的熱潮:晉有“乘”、楚有“梼杌”。[20]《墨子·明鬼下》又有“……著在周之春秋……著在燕之春秋……著在宋之春秋……著在齊之春秋”的內容。出現所謂“百國春秋”,進一步推動著歷史編纂的發展,《左傳》集“百國春秋”之大成,將編年史推向成熟,是為中國史學形成的重要標志!
[1]其實,這個道理很簡單。我們通常為了便于記憶,往往也作各式各樣的“記號”,除了自己或極少數相關人而外,不為他人所知,不具備“傳達”的功能,因此這些“記號”從來沒有被當作文字。
[2]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陜西省西安半坡博物館:《西安半坡》第186頁,文物出版社1963年。
[3]“殼”應寫作“”,下同,音que,鵲,貞人。
[4]“惟王八祀”,系指王在位八年,但非歷史紀年。“惟”或作“佳”(wei,音維)。
[5]據陳夢家統計,甲骨文中共有120位貞人,屬于武丁時期73人,祖庚祖甲時期22人,廩辛康丁時期18人,武乙時期1人,帝乙帝辛時期6人。詳見陳夢家著:《殷墟卜辭綜述》第202-205頁,科學出版社1956年。
[6]“喪命”二字,卜辭刻劃復雜,各家釋文不一,特此說明。
[7] 參見宋鎮豪著《夏商社會生活史》第528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D·N·Keightley:SourcesofShangHistory-TheOracle-BoneInscriptionsofBronzeAgeChina,UniversityofCaliforniaPress,1978。
[8]郭沫若著《卜辭通纂》,《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2卷第362頁,科學出版社1983年。
[9]于省吾《略論甲骨文“自上甲六示”的廟號以及我國成文歷史的開始》,《社會科學戰線》1978年第1期。
[10]《國語·周語上》“卲公諫厲王弭謗”條。
[11]《史記》卷2《夏本紀》。
[12]《墨子·非攻下》。
[13]《呂氏春秋·恃君覽·行論》。
[14]收《甲骨文字釋林》,中華書局1979年。
[15]據《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2000年階段成果報告》(簡本)第86頁,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0年。夏代起公元前2070年,至孔子所處時代,不少于1500年。
[16]《史記》卷5《秦本紀》。
[17]《史記》卷15《六國年表第三》。
[18]《春秋》是經過再加工的,并非“魯春秋”原貌。
[19]《左傳》昭公二年。
[20]《孟子·離婁下》。行。在出土的甲骨中,占辭基本上都是“王占”,還有不少卜辭由商王直接充作貞人,親自命辭卜問。凡“敘辭”為“王貞”、“王卜”、“王曰”等者,均是商王親自主持占卜,命辭卜問。康丁以后的卜辭,貞人署名的契刻卜辭日漸減少。[5]
其二,驗辭為了驗證命辭,往往是在事后補寫的。請看《甲骨文合集》著錄的13752條卜辭:“(癸巳)貞弓斤其有疾。王占曰:弓斤其有疾,惟丙不庚。二旬又七日庚申喪命。”[6]卜問“弓斤”患病有無性命之憂,占卜日為癸巳日,兆象兇險,“二旬又七日庚申喪命”是驗辭,表示占卜應驗了。這“驗辭”顯然是在庚申日或其后才契刻上去的。最有意思的是《甲骨文合集》著錄的643(正丙)條卜辭:“癸巳卜,賓,貞臣執。王占曰:吉,其執。佳乙、丁。七日丁亥既執。”7日前(丁亥)逃亡的“臣”已被抓到,而在7日后(癸巳)商王還在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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