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順鼎山水詩研究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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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順鼎山水詩研究論文

[摘要]近代詩人易順鼎的山水詩創作成績斐然,稱盛當時。其山水詩內容豐富,既多方面展示自然山水的客觀之美,又寄寓詩人的主觀情志;風格、體制、語言等呈現出多樣化的特征。易順鼎山水詩表現內容之豐富,藝術手法之多樣化,為他人所罕見,易氏實為山水詩大家。

[關鍵詞]易順鼎;山水詩;審美型;寄托型;多樣化

Abstract:YiShundingisahighachieveroflandscapepoeticcreationinmodernChina.Hislandscapepoemsarerichincontent,notonlydepictingthebeautyofnaturefromdifferentangles,butalsoexpressinghissubjectiveemotions.Inaddition,hiscreationisdiverseinstyle,form,language,etc.Inaword,hesurpassedhiscontemporarieswithhisrichcontentanddiversifiedartisticexpressions,whichhelptoestablishhimasamasteramonglandscapepoets.

Keywords:YiShunding;landscapepoems;aesthetic;emotional;diversify

易順鼎(1858—1920年),字實甫,號哭庵,湖南龍陽(今漢壽)人,近代著名詩人。少時被視為“神童”,成年后卻屢困場屋,五應會試均報罷,無奈以捐官身份步入官場,亦仕進艱難。甲午戰爭爆發,他幾次舍生渡海,欲保臺灣,終無功而返。此后近20年,他先后在湖南、廣西、廣東等地任職。辛亥革命后回到北京,一度供職于袁世凱政府,每日流連于戲館歌樓,與友人詩酒唱和,1920年病逝。

易順鼎是近代中晚唐詩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但其詩風格多樣,并非盡法中晚唐;其論詩亦重獨創,嘗言:“蓋塵羹土飯、人云亦云之語,雖數十萬首亦作不完,何必千手雷同、圖費紙墨乎?”(《琴志樓摘句詩話》)對代表作《四魂集》,易因“自信此集為空前絕后、少二寡雙之作”而與“極口毀之”的王闿運、樊增祥兩位詩友爭辯,且頗以自己“用意皆新,似亦未經人道過”(《琴志樓摘句詩話》)的詩句得意。此外,用典精切、屬對工巧、設色奇麗也是易氏重要的詩學主張。

易順鼎“平生作詩萬余首,刊詩集七十二卷”(王森然《易順鼎先生評傳》),約30部,但多已散佚,今存易詩不足三千首(《琴志樓詩集》前言),其中所占比重最大、最具特色的是山水紀游之作。他自稱“生平所為詩不下數千首,蓋行役游覽之作居其大半,而山水詩尤多”(《琴志樓詩集》附錄二),今存易詩中山水之作幾近三分之一。易順鼎一生所行不止萬里,幼時即隨父遠行,青年時代又輾轉奔波于京師、父親不斷變換的任所與自己任職地之間,幾乎無一年不出行。除東北與西北地區外,神州各地幾乎都留下了他的腳印。且其“生平好游山水”(《琴志樓詩集》附錄二),故每到一地必登名山,臨勝水,于山水之間謳歌吟唱,留下了大量的山水佳作。易氏山水詩創作可分為甲午戰爭爆發之前所作與50歲左右于廣東任職期間所作前后兩期,以前期為多。山水詩集除《琴志樓游山詩集》外,還有《蜀船詩錄》、《林屋詩錄》、《廬余集·嶺南集》、《嶺南集補遺》、《甬東集》等集;《丁戊之間行卷》、《吳蓬詩錄》、《樊山沌水詩錄》、《巴山集》、《廣州集》中也有數量可觀的山水詩,其他詩集中亦有山水詩零星分布。

易順鼎生長于太平天國運動至民國初建的近代中國,民族的危亡、社會的動蕩時時沖擊詩人心靈,在其創作中留下印記。因此,易氏山水詩一方面繼承古典山水詩的傳統,描摹水光山色以表現自然之美;另一方面又自覺采用龔自珍所開創的近代山水詩范式[1],在山水中寄寓詩人的政治情懷及其他情志。

(一)寄托型山水詩

以山水寄寓個人情懷,寫“有我之境”,是易順鼎山水詩的主要范式。在《廬山詩錄自記》中,易順鼎稱“飽歷世變及憂患危苦,悉以身世之故,寄托于山水之間”,“陳君伯嚴以魏默深山水詩比之,謂能獨開一派。不知魏詩皆在山水之內,而余詩尚有在山水外者”(《琴志樓詩集》附錄)。憂國傷時、羈旅思鄉、懷古情思與隱逸情懷等在其山水詩中時有展現。這些作品“趨重性靈”(王森然《易順鼎先生評傳》),在模山范水中寄寓情志,可稱為“寄托型”山水詩。

1.政治情懷

易順鼎出生于官宦之家,父親易佩紳愛國憂民的儒家思想對他影響很深。面對日益凋敝的河山,他青少年時代就立下“撫劍望神州,誓掃海氛惡”(《琴志樓詩集》卷4)(注:參見易順鼎著,王飚校點,《琴志樓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以下所引詩作出處同此書者,只注明卷數。)的抱負,入京會試途中留下的山水之作多貫注了政治激情。作于光緒九年(1883年)的《渡滹沱作》(卷4)寫道:

驚沙上下如奔梭,馬前已是滹沱河。明明白日忽走匿,暗暗黃云相蕩摩……平生游蹤忽棖觸,到此奇氣難銷磨。漢家中興慘澹處,尚思躍馬橫琱戈。英雄成功信有數,天意啟圣知無他。男兒報國身手在,神州入望瘡痍多。安能瑟縮短檠底,箋釋惡池與亞駝。

滹沱河奇險之境激蕩起詩人胸中難以消磨的英雄“奇氣”,雖然為施展生平抱負漂浮不定,飽嘗羈旅之苦,但神州大地滿目瘡痍,七尺男兒怎能袖手瑟縮?作品抒寫了詩人不計成敗、不畏險惡、勇往直前、熱血報國的豪邁情懷。光緒二年(1876年)所作的長篇歌行《渡黃河作歌》(卷1)則表現了他對時局民生的熱切關注。詩歌驅遣青虬、翠螭、嫦娥等神話形象,寫在“雪花亂打篷窗粗”的惡劣環境所歷驚險之境,天宮龍宮并馳筆端,空間闊大,氣魄宏偉,充滿奇幻色彩;篇末詩人想象“倒騎麒麟謁玉皇”之情境:

狂生伏地呼不起,愿貢微誠達天耳。年來大河南北水患何頻仍,饑無食而寒無衣者,孰非我皇覆載生成之赤子。胡為法宮高拱置若罔見且罔聞,坐令白叟黃童輾轉流離溝壑死……更生千百循良佐圣朝,殷勤撫字蘇瘡痏。

面對慘狀萬端的黎民,青年詩人既痛心于在位者對人民慘狀不聞不問,更痛心于無救民于水火的循良輔佐朝廷。對不答詩人質問卻“笑謂先生且休矣,何事干卿乃如此”的“玉皇”,詩人憤慨異常,于結尾發出沉痛呼告,表達了對民眾的深切同情與對在位者的憤恨。詩篇寓時事民情于山水及想象世界,黃河蒼茫無垠、險象環生的實景與天上神仙、海中龍宮的虛境彼此交融,自然景象的險惡與現實社會的黑暗互相映襯,主觀之情與客觀之景渾然合一、意象生動、境界闊大,既有李白歌行體之遺風,又頗得杜詩憂民情懷之神髓。

值得注意的是,易順鼎這些滿懷政治激情、熱切關注民生的詩作大多作于青壯年時期,其時詩人雖然科考屢次落第、仕進頗多周折,但救國豪氣尚存。奮力保臺失敗后,易順鼎漸漸心灰意冷,此前激昂的報國熱情為救國無望的悲痛所取代,“江湖載酒十年游,銷盡雄心不自由”(《由沙市至荊州城外作》卷12)正是詩人后半生心境的寫照。

2.羈旅思情

為實現濟世安民的抱負,易順鼎大半生都在東奔西走,他常年鞍馬勞頓,混跡于山水之間,因而表現漂泊行役之苦的佳作甚多,如《黃牛廟前遇雪》、《淮浦夜泊》、《和答程六》等。這些作品善于將詩人的主觀之情融于客觀之境,以景襯情,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淮浦夜泊》(卷9):

夜船吹笛水東流,節近黃梅更可愁。千里淮天篷背雨,一星吳火驛邊樓。風花三月連揚子,煙草孤帆宿楚州。此景但教圖畫看,少年還白幾分頭。

詩寫作者黃梅時節于千里雨絲中對一星燈火、孤帆獨宿之境,以夜半笛聲、黃梅之雨及茫?;刺臁⒁恍菂腔鸬染跋蠛嫱袖秩居巫訜o邊無際的羈旅愁思,讀之令人動容。

“萬里辭家只一身,故山魂夢總酸辛”(《將渡黃河即事書懷》卷10),在山水中寄寓思鄉之情,貫穿易順鼎創作的始終。《華容渡湖》、《南山》、《立冬日沙洋夜泊》等皆為佳作。如《華容渡湖》(卷9):

故國東向路漫漫,楚客扁舟泛木蘭。春水方生宜速去,好山如畫獨來看。離人望遠傷心目,旅雁思歸惜羽翰?;厥坠蕠倮铮恢喔魩谉煄n。

面對融融春水、如畫好山,詩人因獨在異鄉、歸思難禁而無心賞玩。此詩以春日之美景反襯故園愁思,“以樂景寫哀”,其情愈切;頸聯與柳永“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八聲甘州》)之詞異曲同工。但易氏更多的思鄉之作是情景合一的,即哀情哀景,水乳交融?!痘昴霞分妒B渝關唱和韻四首》(其一)(卷10)堪稱典型,詩云:

去國離鄉意若何,扁舟散發弄滄波。零丁洋遠家何在,思子臺高淚痕多。清淺東溟重對此,凄涼南斗獨看他。天風海水真無賴,喚起蛟龍與和歌。

詩作于渡海保臺途中,其時詩人尚居母喪,國難家難并交于心,沉痛之情可想而知;更兼于天風海水之中扁舟遠渡,凄涼之狀流于字里行間。作品在國難的大背景下展現思鄉之情,愈見沉痛。

3.隱逸情懷

山水與隱逸自古就有不解之緣,青年時代的易順鼎諸多作品表達了他對山林園泉的企慕向往之情,《峽中舟望》、《游峽州三游洞》等是此期代表作?!秿{中舟望》(卷5)云:

矯首青霞思不群,船窗終日對氤氳。崖間亂蕊紅如葉,樹里空煙白似云。峭壁倚江連復斷,飛泉爭道合還分。看山若得移家住,清絕猿聲亦愿聞。

詩作展現了舟行峽中所見之景:山上超逸之青霞、山間氤氳之白霧、崖間紅蕊綠樹與飛濺泉流交織成一幅色彩明麗、空濛飄逸的立體畫面,對此美景,詩人不禁產生移家其間的想法。全詩視聽結合,動靜相襯,色彩明麗,饒有畫境之美。

青年易順鼎雖企慕山林但并無真正歸隱之意,其時詩人滿懷凌云壯志,正欲施展才華為國效力,因此“湘山尚有移家約,招隱年年愧未能”(《湘真姊全家春日游榕山圖》卷2)。然而5次會試報罷,所捐之官亦難有作為,積極入世的雄心一點點被消磨掉。光緒十六年(1890年),他于廬山筑琴志樓,自號“活死人”,制楹聯云:“筑樓三楹,筑屋五楹,漱石枕泉聊永日;種蘭千本,種梅百本,彈琴讀易可終身?!弊饔诖饲暗摹秾w廬山歌》(卷9)充分展示了仕途失意時詩人的心境:

吁嗟乎!人生不能游遍五岳非奇福,安用牛腰載詩添舊束。人生不能讀破萬卷非奇才,安用鳳尾畫諾標新裁……已愁漂泊損朱顏,復恐蹉跎成白首。不如誅茅匡廬五老之峰頂,采藥石梁三疊之泉邊。閉戶著書樂復樂,遺世獨立仙乎仙。時人可望不可即,惟見香爐騰紫煙……

詩歌縱橫捭闔,氣勢飛動,多處化用李白詩句,更具李白歌行神韻,歸隱之意流于字里行間。但是,詩人此時所謂“歸隱”,乃是在仕途失意時的牢騷之言,甲午海戰后他重又積極投身于救國運動即可說明其濟世之心并未死去,只是沒有施展的機會。然而拼死保臺的失敗與此后十余年無足輕重的地方官生涯,讓易順鼎的政治熱情徹底熄滅。寫于57歲時的《入勞山至柳樹臺作》(卷19)在描繪山中美景后,發出“坐對神州成袖手,英雄惟合老煙霞”的慨嘆。暮年的詩人再也沒有往日的政治激情,對動蕩不安的時局,也不再關心,雖身在官場,不過是為稻粱計,這也正是晚年易順鼎整日留戀于歌樓戲館、沉湎于詩酒歌戲的深層思想原因。山水詩中的歸隱思想由“企慕”到“不得已”到“自覺”的變化過程體現了易順鼎一生政治思想變化的軌跡。

4.懷古幽情

易順鼎的山水詩中還有大量懷古之作,即在山水景物中融入思古幽情,追慕古賢與風云人物,評論歷史事件,寄寓詩人對歷史與現實的深沉思考。歷史人物與事件的加入,既賦予山水景物濃厚的文化意韻,又擴大詩歌表現的時空范圍,使詩境恢弘闊大,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此類作品有《燕趙道中作》、《虎丘》、《錢塘雜感》、《登香爐峰作》與《宿沖虛觀》等。如《燕趙道中作》(卷4):

虎踞龍盤一太行,千年倦眼閱滄桑。云連絕塞無邊紫,日照渾河分外黃。不見漆身酬智伯,空聞金骨市昭王。殘衫破帽休相笑,添得幽并氣莽蒼。

詩寫太行山脈在云氣與日照的輝映下屈曲雄渾之景,首聯即點明千年太行閱盡人世滄桑的意旨。頸聯懷古,舉戰國智伯客豫讓漆身吞炭為智伯報仇與燕昭王千金買馬骨以納賢良之史事,說明歷史風流人物已煙消云散,只有太行山幽并蒼莽之氣依舊如故。全詩將太行山置于廣闊的時空背景下,在歷史的追憶中抒發人事短暫、自然山水常存的感慨。《登香爐峰作》(卷7)在香爐峰云霧氤氳、瀑布飛瀉的情境中懷想李白、白居易,借思古幽情升華香爐之美;《虎丘》(卷4)因眼前古跡引發詩人對吳越爭霸與真娘、紫玉等的緬懷,表達他對歷史人生的深沉思索。

懷古型山水詩,體現了易氏深厚的文化意蘊與深湛的史思,這與其“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才與境皆足以相發明”(《琴志樓詩集》附錄二)的文化修養密不可分。

此外,易順鼎還在山水詩中寄寓失意情懷,也以山水記友情與親情,如《憶孟存》、《湖外》等,因所占比重不大,茲不詳述。

(二)審美型山水詩

易順鼎對山水景物作客觀描摹的審美型山水詩,旨在展現自然山水形態各異的美學風貌,表達詩人審美愉悅之情。此類詩作體制多樣,風格各異,成績斐然。其中最為人稱道者是易氏36歲時手錄的《廬山詩錄》,張之洞特贊賞之,評曰:“此卷詩瑰偉絕特,如神龍金翅,光采飛騰,而復有深湛之思,佛法所謂真實不虛而神通俱足者也。有數首頗似杜、韓,亦或似蘇。較作者以前詩境益臻超詣,信乎才過萬人者矣!”(《琴志樓詩集》附錄二)《廬山詩三十二韻》、《雨中山行》、《青玉峽龍潭》與《棲賢澗石歌》等作享譽尤高?!队曛猩叫小?卷9)描摹雨中廬山獨特的景致:在天雨的洗禮下,廬山一改往日靜謐,“酣葉搖天聲,怪石挾溪怒。百霆與千雷,暝斗林壑語”,樹葉、流溪、山石、林壑皆借天水之勢煥發出郁勃雄健之生氣。詩以聲響展示雨中廬山飛動的氣勢,雄勃之氣不可遏制?!肚嘤駦{龍潭》(卷9)寫廬山之水亦頗為雄勁:

蒼崖天一圍,徑轉吐雄瀑。靈山孕真源,金膏出其腹。奔云從空來,數里勢屢曲。意嫌鴻蒙隘,未肯受迫束……地深云霞幽,自暮抵朝旭。如聞清猿啼,下飲澗水淥……

詩從青玉峽之幽險與龍潭上部徑轉雄渾的瀑布落筆,烘托出龍潭幽深而不失雄壯的氣氛;如奔云于九天懸落的瀑布與屈曲盤旋數里的龍潭水勢,一上一下,參差錯落,構成了一幅頗具立體感的山水圖畫;“意嫌”兩句之想象可謂瑰偉絕特,且賦龍潭以人性,實為畫龍點睛之筆;后半從形態、聲音入手工筆刻繪龍潭,沉著而超妙,似有神助;篇尾表達詩人對江山美景“終老難饜足”的情義。全詩沉雄跌宕,復有幽深靈動之致,張之洞謂其“可稱偉觀”,非虛言也。

同為寫水,游衡山所作《朱陵洞觀瀑布》(卷11)則以奇特瑰麗之想象取勝。詩寫衡山瀑布,首句“急雷”、“群龍”、“破”、“飛”等詞即為全詩奠定氣勢飛動、聲勢浩大的基調;下以龍女擇婿之屏幃、龍王添妝之百寶、鮫人涕淚與倒懸海水喻飛瀉飄灑之瀑,聚神話傳說人物于筆端供己驅遣,機杼獨出,想落天外;“欲使下土無災禨”又將讀者從自然景物拉入社會生活中,亦真亦幻,時空交錯,令人眩目;詩歌后半鋪敘山澗紅煙翠霧與琪花瑤草之美,表達詩人學道終老其間的愿望[2]。

易順鼎善以歌行體來展現山水的雄奇之美,前期山水詩中整齊的五七言歌行較多,后期山水詩總量不及前期,但歌行的比重卻大大增加,且句式靈活多變,盡顯長篇歌行的優勢,故程淯稱其“晚歲所為詩,軼蕩淋漓,閎而彌肆,如散花天女,信手拈來;如萬里黃河,泥沙并下”(《琴志樓詩集》附錄二)?!队伟姿T觀瀑布作歌》、《雨中發小白嶺宿天童寺作歌》、《燕巖歌》等均為佳構。僅以《雨中發小白嶺宿天童寺作歌》(卷14)為例以見一斑:

五月初六日,冒雨出黃龍。六月初十日,冒雨入天童。我疑天童之雨來自羅浮峰,不然何以三十余日、數千余里與我相追從。君看天童瀑即羅浮瀑,天童松即羅浮松。天童之峰芙蓉幾百朵,即是羅浮四百三十三朵青芙蓉。西云育王鎖,東云天童封。松耶云耶瀑耶皆化為白龍。云之龍橫,而松瀑之龍縱。電如萬蛇,雨如萬峰,雷如萬鼓,水如萬舂。但見萬壑走怒湍,千崖懸飛淙。山傾復海倒,我適當其沖……山已沐浴為我更沐浴,洗去俗塵兮萬斛,勝傾美酒兮千鐘……

葉昌熾稱易順鼎“一枝好筆,如天馬行空,不可羈勒”(《琴志樓詩集》附錄三),此詩堪稱范例。詩篇恣肆,千巖萬壑、怒湍飛淙、山間之瀑松峰云與雷電雨水交織成瑰奇動蕩的畫面,既具聲響,又備形態,天童山飛動的氣勢、旺盛的生命力盡在眼前;審美愉悅的表達,客觀上烘托了自然之美,同時也展現了詩人的豪氣與欲去俗塵的情懷;整散相間的句法、散文與楚辭句式的注入,便于詩人抒發狂放雄肆的情感,此類作品“氣魄之大,結構之精,則真一時無兩矣”(《琴志樓詩集》附錄三)。

易順鼎以五七言古體與長篇歌行表現山水雄放奇險之美的作品特多,這與其個性是分不開的。他天才橫溢,生性豪邁,狂放灑脫,被世人視為“奇才”、“奇人”,此類淋漓恣肆、雄奇豪放之作恰恰是他豪放不羈、飄逸不群個性的寫照;然實甫生亂世之中,仕進屢遭困厄,滿腔愛國熱情無處伸展,故而其詩在雄放之中尚有奇崛詭誕之氣。

易氏山水詩亦不乏優柔輕婉之格。如《山中作》(卷9):

急雨過東皋,流水聲可喜??樟殖鰺熁?,萬樹綠如薺。犬吠柴門外,雞鳴竹籬里。屋角見南山,悠然片云起。時逢農丈人,或遇村夫子。得非輞川莊,否即柴桑里。

詩寫雨后山中之景,化用陶淵明、劉長卿等山水田園詩人的詩句詩意,但自然流暢,無生硬之感;篇末以輞川莊、柴桑里點明世外桃源之旨,恰恰體現了易順鼎“無一字無來歷,又無一字用僻典,又無一字稍雜湊而不渾成”(《琴志樓摘句詩話》)的詩論主張。此詩恬淡古樸,頗具魏晉遺韻。再如《竹林關》(卷12)寫于裊裊炊煙中乘一葉扁舟穿行于萬山之中的悠然情懷,“小舟如一葉,流出萬山中”,風格輕逸俊秀,境界悠遠?!冻嗽掠芍T庵返》(卷14)則頗近唐音:“溪聲流出萬松間,故作風濤送客還。今夜碧天涼似水,滿身明月下空山。”悠揚流暢,清麗自然;“風濤送客”句性靈獨出,頗具情韻。其他如“山樵拾桐子,崖佛守蓮花”(《舟過湘河崖上有香花洞》卷12),“潭流菊水遠,縣入蓼花深”(《淅州廳在丹水北岸》卷12),“樹樹松如畫,村村水似琴”(《訪靈峰育王兩寺紀游》卷14),“紅是斜陽綠垂柳,秋魂化作美人來”(《十剎海書所見》卷18)等句,或寧靜,或曠遠,或明朗,或秾麗,皆形象鮮明,優美如畫,別具神韻。這些風格清麗自然、優美平和的作品大多出現在易順鼎后期山水詩中,藝術技巧較前期同類作品也有很大提高,這固然與詩人創作經驗的不斷積累有關,更與中年后詩人仕進之心漸冷、心境漸趨平和的思想密不可分。

此外,易氏有部分作品描繪夢境或畫中所見之山水,此種山水并非其親歷的真正山水,可稱為虛構型山水詩,《自題秋山捉蝶圖》、《為何潤夫京兆題畫二首》、《夜夢復入一山得此詩》、《三石梁觀瀑》等均為此類山水詩。如《為何潤夫京兆題畫二首》之《云林聽泉》(卷11)云:

飛來峰下夕陽黃,草木初春發異香。紅葉尺余供茗灶,青苔寸許作琴床。離塵暫得耳清靜,說法如聞舌廣長。他日湖山歸管領,舊時泉水再平章。

詩為題畫而作,但展現在讀者面前的與真正的山林景象并無二致。前4句寫景,首句呈現曠遠闊大的背景;“紅葉”兩句選取色彩明麗的意象進一步渲染描繪,紅葉為灶、青苔作床又彰顯畫中人瀟灑高潔的情懷,此聯屬對工巧,設色奇麗,體現了易氏的詩歌美學追求。后4句述懷兼發議論,表達它年歸山之愿?!兑箟魪腿胍簧降么嗽姟?卷3)記夢入秋山所見夜景,“萬煙白云終,一星明月始。松光凝暗綠,花意動涼紫”,雖是夢境但景物頗為真切。易順鼎另有一首虛構型山水詩較為獨特,乃他人游山無詩而易氏代作所得,詩歌憑借回憶、想象,描繪雨中衡山之景,聲貌并現,遠近結合,亦真切動人。

易氏的山水詩體制多樣,內容豐富,在藝術上亦獨具特色,可稱道處頗多,難以盡述,以下僅就其最明顯的特征即藝術手法的多樣化作一探討。

首先,美學風貌多樣化。實甫曾常年漂泊于江山湖海,各種情境下的山水多為其所親歷,其詩作常常將山水放在特定環境氛圍下進行渲染鋪排,以自然界的各種物象如風雨、雷電、飛雪、月夜等為襯托,全方位、多側面地展示各種情態下自然山水之美。風雨之江、雪夜風濤、雷雨山景、山上云海、山海霞光、夜山、月山等特定情境中的山水,在易氏瑰麗的詩筆之下散發出奇異光彩,世稱其“游覽之作詭奇恢麗,世無其匹”(《琴志樓詩集》附錄三),非虛言也。以展現山水多樣的美學風貌而言,易氏的成就是其他山水詩人難以企及的。

其次,藝術風格多樣化。易氏“平生詩屢變其體”(《琴志樓詩集》附錄三),其山水詩或雄壯,或恬淡,或沉郁,或恣肆,或秾麗,或質樸,“或古或今,或樸或華,莫能以一詣繩之”(《琴志樓詩集》附錄一),呈現出多樣化的藝術風格。易順鼎師法前代的文化遺產,采取轉益多師、不拘一隅的態度,其詩自《詩》、《騷》至魏晉唐宋等大家無所不學,學無不似,因而風格各異。因注重獨創,所以雖然其部分作品尚有模仿前人的痕跡,但大多詩作都能融合諸家之長,自鑄偉辭。

再次,體制多樣化。易順鼎山水詩從五七言絕句至五七言律詩,從五七言古體到雜言歌行,長篇短制,無所不有;此外,有些作品還通篇采用楚辭體,如《丹溪操》等,而《三峽竹枝詞》等作品則完全采用民歌民謠的體制。且易氏善于因景設體,他常常依據所繪山水的特征來選擇詩歌體制,如寫雄峻之高山與壯闊之江海多用長篇歌行與五七言古體,寫地方小景則用絕句與律詩形式,皆能恰如其分地表現山水景物的特征。

最后,語言風格多元化。易氏山水詩中,除用五言、七言、雜言體外,還有四言體(如《琴志樓詩》卷9)、九言體(如《夜泊作》卷3)等。易氏還將散文的句式、楚辭的句法、民歌的語言等揉入山水詩中,使詩作發出瑰奇絢爛的光彩。新句法、新體式的采用,一定程度上傳達了出“詩界革命”的氣息。

易順鼎的山水詩數量可觀,創作規模宏大,內容涵蓋全面,風格多樣,具有較高的美學價值,雖然個別詩作如《天童山中月夜獨坐》(卷14)等出之率意,有游戲之嫌,但瑕不掩瑜。不獨在近代,即便在整個古代山水詩史上,易順鼎都堪稱大家,但歷來卻為研究者所忽略。因此探討其山水詩的深刻寓意與美學風貌,評定其價值,確立其在山水詩史上的地位有重要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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