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荀子研究論文

時間:2022-10-14 03:2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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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荀子研究論文

摘要:梁啟超早年服膺乃師康有為關于孔子及孔門后學流行之說,極力推崇孔、孟,貶黜荀子,與譚嗣同、夏曾佑等發起過所謂“排荀運動”。但是,梁啟超至晚年講學著述時,才對荀子作過一番較為平實的純學術性研究。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對《荀子》的文本研究,主要是關于荀子其人其書的考論。第二,對荀子思想的闡釋:《荀子》可資人格上的修養應用;對荀子思想主要是有關儒家“道術”的幾個重要概念,如“性”、“天”、“命”、“心”等,展開研究。

關鍵詞:粱啟超;“排荀運動”;文本研究;思想闡釋

梁啟超曾經多次道及他與夏曾佑、譚嗣同在清末發動過“排荀運動”,已為學界作過認真的研究。然而,梁氏對荀子的認識并未一直停留在此一階段,他說“自三十以后,已絕口不談‘偽經’,亦不甚談‘改制’。……持論既屢與其師不合,康、梁學派遂分。”噌深受康有為影響、流質易變的梁啟超對荀子開始具有自己獨立的認識與研究,本文即試對此作一簡單的分析。

一、早年的“排荀運動”

梁啟超晚年回憶其早年與夏曾佑、譚嗣同論學辯難,有過一場元氣淋漓的“排荀運動”:“曾佑方治龔、劉今文學,每發一義,輒相視莫逆。其后啟超亡命日本,曾佑贈以詩中有旬日:“……冥冥蘭陵(荀卿)門,萬鬼頭如蟻。質多(魔鬼)舉只手,陽烏為之死。袒裼往暴之,一擊類執豕。酒酣擲杯起,跌宕笑相視。頗謂宙合間,只此足歡喜。……”此可想見當時彼輩‘排荀’運動,實有一種元氣淋漓景象。嗣同方治王夫之之學,喜談名理,談經濟,及交啟超,亦盛言大同,運動尤烈。”

1924年夏曾佑亡故,梁氏作文悼念,再次論述了當年的論學情形與排荀運動:“穗卿和我都是從小治乾嘉派考證學有相當素養的人。到我們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們對于從前所學生極大的反動,不惟厭他,而且恨他。穗卿詩里頭‘冥冥蘭陵門,萬鬼頭如蟻,質多舉只手,陽烏為之死。’‘蘭陵’指的是荀卿;“質多”是佛典上魔鬼的譯名——或者即基督教經典里的頭的撒旦。陽烏即太陽——日中有烏是相傳的神話。清儒所做的漢學,自命為‘荀學’。我們要把當時壟斷學界的漢學打倒,便用‘禽賊禽王’的手段去打他們的老祖宗——荀子。到底打倒沒有呢?且不管。…‘袒裼往暴之,一擊類執豕。酒酣擲杯起,跌宕笑相視。頗謂宙合間,只此足歡喜。’這是我們合奏的革命成功凱歌。讀起來可以想起當時我們狂到怎么樣,也可以想見我們精神解放后所得的愉快怎么樣。”

譚嗣同思想獨到,不幸為變法維新事業流血犧牲,有如思想星空中的一顆流星,一閃即逝。譚嗣同認為孔子創教之時,“黜古學,改今制,廢君統,倡民主,變不平等為平等”,可惜后學不傳,荀子“乘間冒孔子之名,以敗孔之道”,“盡亡其精意,而泥其粗跡,反授君主以莫大無限之權,使得挾持一孔教以制天下!”故而“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惟大盜利用鄉愿;惟鄉愿工媚大盜。”

梁啟超與二三友朋間論學論政,排詆荀學,自然稱不上一種所謂“運動”,其夸大其辭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上,此時梁啟超對乃師某些論斷心底里不以為然,但仍深受康氏思想的影響,服膺南海先生關于孔子及孔門后學流衍之說。康有為打出孔子的旗幟,發掘《春秋》中的微言大義,盛倡三世三統之說,演大同之義,“以經術作政論”目,為他的布衣改制尋找歷史的根據。康有為為了張揚孔教大旗,復原他所謂的孔子原始思想,對其所謂“俗學”極力排斥,第一階段排斥宋學,第二階段排斥歆學(劉歆之學),第三階段則極力“排斥荀學(荀卿之學)”,“以其僅傳孔子小康之統,不傳孔子大同之統也”;認為孔門后學中,孟子傳大同之義,得其神明;荀子傳小康之義,“蓋得孔子之粗末者也”。梁啟超在前后幾年時間里,持此論點不變,基本上都是對乃師學說的闡揚。1896年,粱氏在談到經學的學習時,即提出治經“當知秦漢以后,皆行荀卿之學,為孔教之蘗派”。他認為,中國之所以不富不強,國運衰微,是因為學術上“誤六經之精義,失孔教之本旨”,孔子之教,有特別之教、普通之教,“普通之教,曰《詩》、《書》、《禮》、《樂》,凡門弟子皆學之焉,《論語》謂之為雅言,雅者通常之稱也。特別之教,曰《易》、《春秋》,非高才不能受焉,得《春秋》之傳者為孟子,得《易》之傳者為莊子。普通之教,謂之小康;特別之教,謂之大同。”荀卿曾講,學始于誦《詩》,終于讀《禮》,可見,荀卿所承受的是普通之教、小康之說。《春秋》為孔子經世大法,非口授不能明,此即《公羊傳》,自東漢以后,該書若存若亡,《春秋》無人能解,“孔子之真面目,遂不復可見”。“自秦漢以后,政治學術,皆出于旬子”,“二千年來,只能謂為荀學世界,不能謂之為孔學世界也”。荀子學說,提綱挈領,特點有四:尊君權、排異說、謹禮儀、重考據。戊戌前后,梁啟超極力主張恢復孔教精義,“于是專以絀荀申孟為標幟。”1902年,梁氏在《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中,仍然堅持此說:“孔子之學,本有微言、大義兩派。微言亦謂之大同,大義亦謂之小康。……大義之學,荀卿傳之;微言之學,孟子傳之。…”孟子既歿,公孫丑、萬章之徒,不克負荷,其道無傳。荀子身雖不見用,而其弟子韓非、李斯等,大顯于秦,秦人之政,壹宗非、斯。漢世六經家法,強半為荀子所傳;而傳經諸老師,又多故秦博士。故自漢以后,名雖為昌明孔學,實則所傳者,僅荀學一支派而已。此真孔學之大不幸也。”此段時間之內,梁啟超極力推崇孔、孟,貶黜荀子。

二、文本研究

1902年,梁啟超與康有為學術觀點上的分歧日益公開化,他發表《保教非所以尊孔論》,不同意乃師“孔子為改制之教主”的主張。1903年以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梁啟超對荀子學說少有評論,直至晚年講學與著述中,才對荀子作過一些較為平實的純學術性研究。

梁啟超遍引有關荀子的文獻資料,比堪考證,推定、假定出一個簡單的荀子年表。首先,他根據史書有確切記載而史事不相抵牾的一件事為坐標上下推演,即《史記·春申君列傳》載楚考烈王八年(前255),春申君任荀子為蘭陵令;據此推定前293年荀子15歲游學于齊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及劉向《敘錄》作“年五十始來游學于齊”,梁氏認為此“或傳寫之訛耳”;應劭《風俗通·窮通》篇作“年十五”,“似較近真”。梁啟超推定前285年荀子說齊相,不見用,遂至楚國;第二年,再次游歷齊國,至公元前268年前后十余年間,三為祭酒。《儒效篇》記載與秦昭王問答,《強國篇》記載與應侯問答,皆在前267年秦以范雎為相之后。荀子55歲時,被春申君任為蘭陵令;前236年春申君被殺,荀子去職,廢居蘭陵。李斯于前246年辭別老師入秦,前213年相秦,荀子是否尚在人間,不得而知;假定荀子尚存,則已是95歲高齡了。刪

《荀子》一書,西漢劉向稱為荀子手著。梁氏以為,全書大部分可以推定為荀子著作,但《儒效》、《議兵》、《強國》諸篇皆稱“孫卿子”,為及門弟子對荀卿即孫卿的尊稱,可視為弟子記錄。《堯問篇》末段純粹是對荀子的批評,顯然是他人所作。《大略》以下六篇,唐代楊驚認為屬于荀子弟子對荀子言行的記錄,此說得到梁氏認同。總之,《荀子》全書非悉數出自荀卿之手是可以肯定的。

《荀子》最初由劉向將中秘所藏荀子書三百二十二篇芟去重復之篇,編為三十二篇,為避宣帝諱,名《孫卿新書》。楊驚作注,省稱《荀子》,遂延用至今。今本二十卷為楊口重新編次,與劉向篇弟有所不同。梁啟超綜合前人的考證工作,加以合乎人情的推想,將《仲尼篇》第七之下,重新編次,認為《成相》、《賦》兩篇純屬韻文文學,當另為《孫卿賦》而不入《荀子》,恢復劉向校錄之舊貌。

梁啟超還考證了《荀子》三十二篇的真偽問題。大小戴《禮記》篇名、文字上有很多與《荀子》相同的地方,梁氏以為是《禮記》采錄《荀子》,因為該書本屬漢儒搜集整理而成。可以想見,《荀子》也難免其他著作攙人的現象。漢儒各自傳寫,竟有三百余篇,劉向刪其重復,將諸本冶為一爐,但其所持標準無從得知。楊驚將《大略》、《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堯問》六篇置于書末,“似有特識”。因為《宥坐》以下五篇,文義膚淺,《大略》亦是片段,梁氏認定此六篇為漢儒雜錄,非《荀子》之舊。

關于荀子著書立說的動機,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認為:“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于巫祝,信口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滑稽亂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萬言而卒”,梁啟超對此說深表贊同。當時儒家末流,即荀子所謂“子游氏之賤儒”專門靠孔子混飯吃;出于子夏一派的莊周末流又滑稽亂俗,混淆視聽;孟子道性善,說仁義,有點矜才使氣,于是,荀子起而革新。總之,“荀子的學說,可以說是戰國末年,對于儒家的一大修正”,相對孔子原始儒學,荀學在很多方面都有所發展,“自有其門庭堂奧,不特與孟子異撰,且其學有并非孔子所能統者”。

在梁啟超早年極力貶斥荀子的時候,連荀子《非十二子》也被他否定。他認為,荀子的論述“最為雜亂”;荀子對諸子之學進行了系統的批判,梁啟超認為該篇以排斥異說為能事,充滿了狹隘的門戶之見,李斯相秦,焚書坑儒,就是因為受到荀卿極端狹隘主義教育的影響,“雖謂李斯坑儒之禍,發于荀卿,亦非過言也。”故而,荀卿《非十二子》篇中對各家學說的評判,“殆不足采”。晚年在各校講授中國學術史時,梁氏認為,“荀子好批評,雖其批評不能稱為盡當,然有極尊嚴又極嚴厲的態度”,《非十二子》、《解蔽》、《天論》諸篇是梁啟超考論先秦學術的重要資料。他對這三篇評騭諸子的文字逐一進行了校勘、訓釋,對荀子的見解或批評,或闡發,或曲為解脫。如荀子直斥“子張氏之賤儒”、“子游氏之賤儒”、“子夏氏之賤儒”,梁啟超解釋道:“荀子所斥,殆指戰國末年依附三家門墻之俗儒,非逕詆三賢也。”

三、對荀子思想的闡釋

梁啟超對青年學子應該如何閱讀、研究《荀子》一書,也指示了門徑,他逐一講解了各篇要旨,并舉出重要偏什,要求弟子們精讀,以了解荀子學術思想的梗概及在學術史上的地位。閱讀、研究荀子,其目的有二,“第一,為修養應用;第二,為學術的研究”、。

對荀子思想的研究,梁啟超著重分析了儒家“道術”的幾個重要概念。性惡論是荀子思想的最大特色,其主旨不外“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篇》)如果順著人的本性,只有爭奪、殘賊與淫亂,應當用師法禮儀去矯正他。梁啟超認為荀子極端的性惡論不能算作真理,是拿來作教育的手段。“這種主張,在教育上有極大的價值。但是離開教育,專門講性,不見得全是真理。”

荀子很注重心學,也曾大講“治氣養心之術”,但與“心學鼻祖”孟子所走的道路有所不同。梁啟超認為,荀子主性惡,“化性起偽”,所講心學也完全是變化氣質、校正各人弱點的那一套功夫,與孟子存養、擴充的功夫并不相同;荀子的心學主張,“比孟子毛病少點”。孟子把心與耳目之官分為二,荀子則把它們連合起來,荀子把目、耳、口、鼻、形體五官加上心為六官,不曾把心提在外面;當然,荀子所謂的心與其他五官仍有不同,“心有征知”(《正名篇》)。《解蔽篇》中,荀子對如何在養心上用功夫講得十分透徹:“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荀子因為注重外在的修養陶冶,所以十分重視知識的作用,但要獲得健全的知識,又必須養心治心,非下刻苦功夫不可。不虛,不壹,不靜,便不能求得知識。孟子注重內在的修養,求其放心,操之則存,只須一點便醒。梁氏認為,這就是孟、荀兩位儒學大師心學的不同之處。

梁啟超對荀子政治思想的闡發始于1901年寫作的《霍布士學案》,后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一書中作了較為系統的研究。梁啟超將自孔子以來的儒家政治思想概括為“人治主義”,認為儒家政治思想的極則是“仁”,仁者,愛人,以自己為中心,從最親近的人發動自己的同情心,人人將其同類意識擴充到極量,可以完成所謂“仁”的世界。荀子政論的歸宿也是“仁”,而其出發點則有所不同,《王制》、《富國》、《禮論》諸篇可視為“荀子政論全部之出發點”。早在1904年,粱氏即認為荀子為“社會學之巨擘”,此時,其進一步認為,荀子政論的根基是社會學思想,“荀子論社會起原,最為精審”。荀子認為人之所以貴于萬物,是因為“人能群,彼不能群也”(《王制篇》),有了合群的社會組織,人變得強而有力,因而可以制服自然萬物。社會的成立在于有分際,先王制作禮義,明分使群,承認社會的不平等,要求人們在貧富貴賤的不同限度內獲得相應的物質享用,于不平等中求秩序。梁啟超評論道:“荀子從人性不能無欲說起,由欲有求,由求有爭,因此不能不有度量分界以濟其窮。剖析極為精審,而頗與唯物史觀派之論調相近,蓋彼生戰國末受法家者流影響不少也。”梁啟超認為,儒家禮治主義至荀子集其大成,但也漸滋流弊,與孔子所講的原始意義上的“禮”,已迥異其趣。孔子之“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主要是從精神修養角度立論。而荀子所謂的“禮”,“斷長續短,損有余,益不足”(《禮論篇》),是專門從物質分配角度立論。孔子言禮專主“節”,荀子言禮專主“分”,因為人類身份、境遇、年齡、材質上各各不同,物質上的享用、地位上的高低自然有所差別。梁啟超認為,荀子的“禮”,將權力之爭奪變為權利之認定,與法家確定權利以立度量分界的精神相近,而與孔子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的精神相去甚遠。雖然孔子也講人有等差,注重“親親之殺”,每個人以自己為中心,與周圍人的關系根據血緣之親疏遠近而有濃淡強弱之別,傳統專制社會中人在身份上的等級差別也在所難免,但孔子并不一味強調這種差別。荀子推波助瀾,津津于人的貴賤禮數。孔、荀言禮,根本的不同之處即在此。荀子將孔子“活的禮”變為死的、機械的“禮”,流弊滋生,為后世詬病。荀子言禮,輔之以樂,二者都是陶養人格的重要工具。梁氏認為,“荀子言樂,精論最多,善推本于人情而通之于治道”鯽,符合孔子修樂以資教化的思想。

梁啟超身處中西文化沖突與融會的時代,中西學的影響集于一身,學養決定了其思想的新舊雜糅,中西合璧。實際上,中西學在他那里是交融互釋的。從其早年的“排荀運動”到晚期對荀子政治思想的闡發,還是具有相當的客觀性與學術價值,為我們的進一步研究奠定了一定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