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論文: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一)
時間:2022-08-25 05: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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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無窮盡的,生命是無窮盡的,藝術的境界也是無窮盡的。“適我無非新”(無羲之詩句),是藝術家對世界的感受。“光景常新”,是一切偉大作品的烙印。“溫故而知新”,卻是藝術創造與藝術批評應有的態度。歷史上向前一步的進展,往往是伴著向后一步的探本窮源。李、杜的天才,不忘轉移多師。十六世紀的文藝復興追摹著希臘,十九鞍經的浪漫主義憧憬著中古。二十世紀的新派且溯源到原始藝術的渾樸天真。
現代的中國站在歷史的轉折點。新的局面必將展開。然而我們對舊文化的檢討,以同情的了解給予新的評價,也更形重要。就中國藝術方面——這中國文化史上最中心最有世界貢獻的一方面——研尋其意境的特構,以窺探中國心靈的幽情壯采,也是民族文化底自省工作。希臘哲人對人生指示說:“認識你自己!”近代哲人對我們說:“改造這世界!”為了改造世界,我們先得認識。
一、意境的意義
龔定庵在北京,對戴醇士說:“西山有時渺然隔云漢外,有時蒼然墮幾榻前,不關風雨晴晦也!”西山的忽遠忽近,不是物理上的遠近,乃是心中意境的遠近。
方士庶在《天慵庵隨筆》里說:“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有無間,——故古人筆墨具此山蒼樹秀,水活石潤,于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或率意揮灑,亦皆煉金成液,棄滓存精,曲盡蹈虛揖影之妙。”中國繪畫的整個精粹在這幾句話里。
惲南田題唐潔庵的畫說:“諦視斯境,一草一樹,一丘一壑,皆潔庵靈想之所獨辟,總非人間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榮落在四時之外。將以尻輪神馬,御泠風以游無窮。真所謂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塵垢0糠,綽約冰雪。時俗齷齪,又何能知潔庵游心之所在哉!”
畫家詩人“游心之所在”,就是他獨辟的靈境,創造的意象,作為他藝術創作的中心之中心。
什么是意境?人與世界接觸,因關系的層次不同,可有五種境界:(1)為滿足生理的物質的需要,而有功利境界;(2)因人群共存互愛的關系,而有倫理境界;(3)因人群組合互制的關系,而有政治境界;(4)因窮研物理,追求智慧,而有學術境界;(5)因欲返本歸真,冥合天人,而有宗教境界。功利境界主于利,倫理境界主于愛,政治境界主于權,學術境界主于真,宗教境界主于神。但介乎后二者的中間,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對象,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奏、和諧,借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化實景而為虛境,創形象以為象征,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境界”。藝術境界主于美。
所以一切美的光是來自心靈的源泉:沒有心靈的映射,是無所謂美的。瑞士思想家阿米爾(Amiel)說:
“一片自然風景是一個心靈的境界。”
中國大畫家石濤也說:
“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
藝術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意境”。(但在音樂和建筑,這時間中純形式與空間中純形式的藝術,卻以非模仿自然的境相來表現人心中最深的不可名的意境,而舞蹈則又為綜合時空的純形式藝術,所以能為一切藝術的根本型態,這事后面再說到。)
意境是“情”與‘景”(意象)的結晶品。王安石有一首詩:
“楊柳鳴蜩綠暗,
荷花落日紅酣。
三十六陂春水,
白頭相見江南。”
前三句全是寫景。江南的艷麗的陽春,但著了末一句,全部景象遂籠罩上,啊,滲透進,一層無邊的惆悵,回憶的愁思,和重逢的欣慰。情景交織,成了一首絕美的“詩”。
元人馬東漓有一首《天凈沙》小令: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也是前四句完全寫景,著了末一句寫情,全篇點化成一片哀愁寂寞,宇宙荒寒,棖觸無邊的詩境。
藝術的意境,因人因地因情因景的不同,現出種種色相,如摩尼珠,幻出多樣的美。同是一個星天月夜的景,影映出幾層不同的詩境:
元人楊載《景陽宮望月》云:
“大地山河微有影,
九天風露浩無聲。”
明畫家沈周《寫懷寄僧》云:
“明河有影微云外,
清露無聲萬木中。”
清人盛青嶁詠《白蓮》云:
“半江殘月欲無影,
一岸冷云何處香。”
楊詩寫函蓋乾坤的封建的帝居氣概,沈詩寫迥絕世塵的幽人境、界,盛詩寫風流蘊藉,流連光景的詩人胸懷。一主氣象,一主幽思(禪境),一主情致。至于唐人陸龜蒙詠白蓮的名句:“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卻系為花傳神,偏于賦體,詩境雖美,主于詠物。
在一個藝術表現里情和景交融互滲,因而發掘出最深的情,一層比一層更深的情,同時也透入了最深的景,一層比一層更晶瑩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為景,因而涌現了一個獨特的宇宙,嶄新的意象,為人類增加了豐富的想象,替世界開辟了新境,正如惲南田所說“皆靈想之所獨辟,總非人間所有!”這是我的所謂“意境”。“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唐代畫家張璪這兩句訓示,是這意境創現的基本條件。
二、意境與山水
元人湯采真說:“山水之為物,稟造化之秀,陰陽晦冥,晴雨寒暑,朝昏晝夜,隨形改步,有無窮之趣,自非胸中丘壑,,如萬頃波,未易摹寫。”
藝術意境的創構,是使客觀景物作我主觀情思的象征。我人心中情思起伏,波瀾變化,儀態萬千,不是一個固定的物象輪廓能夠如量表出,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動的山川草木,云煙明晦,才足以表象我們胸襟里蓬勃無盡的靈感氣韻。惲南田題畫說:“寫此云山綿邈,代致相思,筆端絲紛,皆清淚也。”山水成了詩人畫家抒寫情思的媒介,所以中國畫和詩,都愛以山水境界做表現和詠味的中心。和西洋自希臘以來拿人體做主要對象的藝術途徑迥然不同。董其昌說得好:“詩以山川為境,山川亦以詩為境。”藝術家稟賦的詩心,映射著天地的詩心。(詩緯云:“詩者天地之心。”)山川大地是宇宙詩心的影現;畫家詩人的心靈活躍,本身就是宇宙的創化,它的卷舒取舍,好似太虛片云,寒塘雁跡,空靈而自然!
三、意境創造與人格涵養
這種微妙境界的實現,端賴藝術家平素的精神涵養,天機的培植,在活潑潑的心靈飛躍而又凝神寂照的體驗中突然地成就。元代大畫家黃子久說:“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忽忽,人不測其為何。又往泖中通海處看急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而不顧。”宋畫家米友仁說:‘畫之老境,于世海中一毛發事泊然無著染。每靜室僧趺,忘懷萬慮,與碧虛寥廓同其流。”黃子久以狄阿理索斯(Dionysius)的熱情深入宇宙的動象,米友仁卻以阿波羅(Apollo)式的寧靜涵映世界的廣大精微,代表著藝術生活上兩種最高精神形式。
在這種心境中完成的藝術境界自然能空靈動蕩而又深沉幽渺。南唐董源說:“寫江南山,用筆甚草草,近視之幾不類物象,遠視之則景物燦然,幽情遠思,如睹異境。”藝術家憑借他深靜的心襟,發現宇宙間深沉的境地;他們在大自然里“偶遇枯槎頑石,勺水疏林,都能以深情冷眼,求其幽意所在”。黃子久每教人作深潭,以雜樹滃之,其造境可想。
所以藝術境界的顯現,絕不是純客觀地機械地描摹自然,而以“心匠自得為高”。(米芾語)尤其是山川景物,煙云變滅,不可腦摹,須憑胸臆的創構,才能把握全景。宋畫家宋迪論作山水畫說:
“先當求一敗墻,張絹素訖,朝夕視之。既久,隔素見敗墻之上,高下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為山,下者為水,坎者為谷,缺者為澗,顯者為近,晦者為遠。神領意造,恍然見人禽草木飛動往來之象,了然在目,則隨意命筆,默以神會,自然景皆天就,不類人為,是謂活筆。”
他這段話很可以說明中國畫家所常說的“丘壑成于胸中,既寤發之于筆墨”,這和西洋印象派畫家莫奈(monet)早、午、晚三時臨繪同一風景至于十余次,刻意寫實的態度,迥不相同。
四、禪境的表現
中國藝術家何以不滿于純客觀的機械式的模寫?因為藝術意境不是一個單層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現,而是一個境界層深的創構。從直觀感相的模寫,活躍生命的傳達,到最高靈境的啟示,可以有三層次。蔡小石在《拜石山房詞》序里形容詞里面的這三境層極為精妙:
“夫意以曲而善托,調以杳而彌深。始讀之則萬萼春深,百色妖露,積雪縞地,余霞綺天,一境也。(這是直觀感相的渲染)再讀之則煙濤澒洞,霜飆飛搖,駿馬下坡,泳鱗出水,又一境也,(這是活躍生命的傳達)卒讀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鴻雁高翔,墜葉如雨,不知其何以沖然而澹,翛然而遠也。(這是最高靈境的啟示)”江順貽評之曰:“始境,情勝也。又境,氣勝也。終境,格勝也。”
“情”是心靈對于印象的直接反映,“氣”是“生氣遠出”的生命,“格”是映射著人格的高尚格調。西洋藝術里面的印象主義、寫實主義,是相等于第一境層。浪漫主義傾向于生命音樂性的奔放表現,古典主義傾向于生命雕象式的清明啟示,都相當于第二境層。至于象征主義、表現主義、后期印象派,它們的旨趣在于第三境層。
而中國自六朝以來,藝術的理想境界卻是“澄懷觀道”(晉宋畫家宗炳語),在拈花微笑里領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禪境。如冠九在《都轉心庵詞序》說得好:
“‘明月幾時有’詞而仙者也。‘吹皺一池春水’詞而禪者也。仙不易學而禪可學。學矣而非棲神幽遐,涵趣寥曠,通拈花之妙悟,窮非樹之奇想,則動而為沾滯之音矣。其何以澄觀一心而騰踔萬象。是故詞之為境也,空潭印月,上下一澈,屏知識也。清馨出塵,妙香遠聞,參凈因也。鳥鳴珠箔,群花自落,超圓覺也。”
澄觀一心而騰踔萬象,是意境創造的始基,鳥鳴珠箔,群花自落,是意境表現的圓成。
繪畫里面也能見到這意境的層深。明畫家李日華在《紫桃軒雜綴》里說:
“凡畫有三次。一曰身之所容;凡置身處非邃密,即曠朗水邊林下、多景所湊處是也。(按此為身邊近景)二曰目之所矚;或奇勝,或渺迷,泉落云生,帆移鳥去是也。(按此為眺矚之景)三曰意之所游;目力雖窮而情脈不斷處是也。(按此為無盡空間之遠景)然又有意有所忽處,如寫一樹一石,必有草草點染取態處。(按此為有限中見取無限,傳神寫生之境)寫長景必有意到筆不到,為神氣所吞處,是非有心于忽,蓋不得不忽也。(按此為借有限以表現無限,造化與心源合一,一切形象都形成了象征境界)其于佛法相宗所云極迥色極略色之謂也。”
于是繪畫由豐滿的色相達到最高心靈境界,所謂禪境的表現,種種境層,以此為歸宿。戴醇土曾說:“惲南田以‘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李白詩句)、品一峰(黃子久)筆,是所謂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畫也而幾乎禪矣!”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禪是中國人接觸佛教大乘義后體認到自己心靈的深處而燦爛地發揮到哲學境界與藝術境界。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成藝術的兩元,也是構成“禪”的心靈狀態。《雪堂和尚拾遺錄》里說:“舒州太平燈禪師頗習經論,傍教說禪。白云演和尚以偈寄之曰:‘白云山頭月,太平松下影,良夜無狂風,都成一片境。’燈得偈頌之,未久,于宗門方徹淵奧。”禪境借詩境表達出來。
所以中國藝術意境的創成,既須得屈原的纏綿悱側,又須得莊子的超曠空靈。纏綿悱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萬物的核心,所謂“得其環中”。超曠空靈,才能如鏡中花,水中月,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所謂“超以象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這不但是盛唐人的詩境,也是宋元人的畫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