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霍華詩魂的探究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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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背景

一九四三年四月五日，潘霍華被逮捕，囚于柏林之提格(Tegel)監(jiān)獄。同時他的二姊(Christine，后來活到一九六五年)和二姐夫杜南毅(HansvonDohanyi)也被捕。他們都被控告陰謀叛變。

隔年七月二十日，舒道芬堡伯爵(ColonelKlausvonStauffenberg)謀刺希特勒失敗，反抗運動的組織曝光。十月初，潘霍華和朋友原本計劃越獄，但旋即放棄，因為在十月四日哥哥克勞斯(KlausBonhoeffer)和大姐夫施來舍(R?digerSchleicher)等人也遭逮捕，潘霍華不想因越獄再連累家人。十月八日，潘霍華被移到高度設(shè)防的阿布雷希王子街(Prinz-Albrecht-Strasse)監(jiān)獄。

一九四五年四月九日，潘霍華在福洛森堡(Flossenburg)，被處絞刑，享年三十九歲。姐夫杜南毅同一日在沙身豪新(Sachsenhausen)受死。四月二十三日，克勞斯和施來舍也在柏林被處死。

自一九四四年六月到十月，潘霍華從提格監(jiān)獄，先后寄了九首詩給他的好友貝德格(EberhardBethge)--同時是他的學(xué)生和親戚，因貝德格娶了潘霍華的外甥女，就是大姐烏蘇拉(Ursula)和姐夫施來舍的小女兒雷娜特(Renate)。最后一首詩，是潘霍華于一九四四年底，從阿布雷希王子街監(jiān)獄寄給母親的。這些作品按照寄出的時間順序排列如下：

1.回憶(ThePast,June1944)

2.憂傷與喜樂(SorrowandJoy,June1944)

3.我是誰？(WhoAmI?June1944)

4.基督徒與異教徒(ChristiansandPagans,July1944)

5.囚牢夜語(NightVoicesinTegel,July1944)

6.通往自由的四站(StationsontheRoadtoFreedom,July21,1944)

7.朋友(TheFriend,August1944)

8.摩西之死(TheDeathofMoses,September1944)

9.約拿(Jonah,October5,1944)

10.善的力量(PowersofGood,December1944)

【以上詩歌譯本請訪問：《獄中詩選》】

這里，正好以刺殺希特勒失敗的七月二十日，作為劃分這十首詩的分界。七月二十日以前的五首作品，讓我們得窺這樣一位意識高超的人物被囚的內(nèi)心世界--他的沮喪和希望、恐懼和勇氣、憂傷和喜樂--這些內(nèi)心剖白，在在見證他的獄中生活和他對苦難的態(tài)度。

以后的五首作品，除了「朋友」，其余四首都充滿被澆奠的死亡意象。

為什么要探討潘霍華的詩？

詩，是用最簡短的語言，表達(dá)作者的情感和思想。和散文相比，詩較多感性，散文則更具知性。不過，潘霍華的詩作，沒有一首論及兒女私情，都是寄給貝德格的。除了「回憶」和「囚牢夜語」兩首，比較多個人主觀的情緒宣泄，其余八首作品，單從標(biāo)題來看，無一不具有鮮明的神學(xué)主題。即使是個人性的「回憶」和「囚牢夜語」，也都探討了受苦和公義。

因此，潘霍華的詩兼具感性與知性、主觀與客觀；如同他的神學(xué)，試圖在巴特(KarlBarth)所強調(diào)的客觀啟示、和布特曼(RudolfBultmann)的主觀主義之間，尋找以基督為中心的平衡點。如果說，我們希冀從他濃縮而精練的語言藝術(shù)中，捕捉一些他最后的神學(xué)精華，應(yīng)當(dāng)算是合理的期待吧。

神學(xué)本是冷冰冰的東西，但潘霍華在被拘禁的逆境下，曾試圖寫劇本、小說，最后用書信和詩歌，來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和神學(xué)反省，這也正是潘霍華叫人著迷之處。

在納粹政權(quán)的浩劫下，文明世界瀕臨毀滅，教會茍且偷安，此時潘霍華愈來愈重視人在歷史的責(zé)任。被囚期間，潘霍華提出「此世的」(worldliness)和「非宗教」(unreligiousness)的基督教，作為已經(jīng)把神推到生活邊緣的「及齡世界」(worldcomeofage)之初步處方。

潘霍華認(rèn)為教會要忠于圣經(jīng)的信仰，必得區(qū)分宗教和信仰的不同。宗教是片面不全的--關(guān)乎禮儀和教條，形而上并且個人性，是人在知識不及之處尋找神，人在生活邊緣、失敗、軟弱時才求神、說神；反之，信仰則關(guān)乎全人--觀乎生命，是生命的中心，人應(yīng)該在知識所及之處尋找神，在剛強、成功和工作中更應(yīng)尋求神。因此有神學(xué)家稱此為「對世界負(fù)責(zé)任的神學(xué)」(注4)。

從這一角度來看，或許，對潘霍華詩作的賞析，可以作為和當(dāng)今世界、一個「此世的」和「非宗教」的對話起點吧。

「非宗教的詮釋」--論潘霍華詩的美學(xué)特色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一書，定義詩「描寫自然及人生」，也就是說，詩的本質(zhì)在于寫景抒情，描寫客觀的景物和抒發(fā)個人主觀的情感。他認(rèn)為詩最可貴之處在真實的表達(dá)，因此他主張內(nèi)在的真實重于形式的美。(注5)

1.真實的表達(dá)

從這一角度來看潘霍華的詩，他的真不止在于外在的形式，極少雕琢虛飾，更在于內(nèi)在自然純樸的赤子情懷。潘霍華忠于自己的情感，從「回憶」、「憂傷與喜樂」、「我是誰？」、「囚牢夜語」到「善的力量」，不論是內(nèi)心的掙扎還是感動，他的筆真實地泄露他底心事，讀來令人動容。

寫詩的熱情時常在潘霍華胸中燃燒，詩韻自然而然涌出，情溢乎辭。一首長詩一氣呵成，往往只費幾個鐘頭。這對才思敏捷、情感細(xì)膩，而且寫作常帶有格言、警句傾向的潘霍華而言，并不叫人意外。當(dāng)潘霍華向好友貝德格道出寫詩的秘密，曾提到不敢將作品「回憶」、寄給未婚妻瑪利亞(MariavonWedemeyer)--他倆是在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七日訂婚--因為深恐內(nèi)容嚇到當(dāng)時僅十九歲的瑪利亞。潘霍華忠于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他的詩自然而真切，提供我們進入他內(nèi)心世界的一把鑰匙。

2.結(jié)合個人抒情和普遍性真理

即使是個人處境十分濃厚的詩作，例如「我是誰？」，事實上這正是大凡人類都有興趣的哲學(xué)問題。潘霍華雖從「小我」出發(fā)，目標(biāo)卻指向宇宙終極的「大我」意義，成功地結(jié)合個人抒情和普遍性真理。這樣的主題，已經(jīng)超越自我，超越文化，并超越時間和空間。

「朋友」一詩的主題亦相仿，一方面是贈給貝德格的生日禮物，歌頌兩人之間可貴的友情；但是，更表達(dá)了潘霍華對友誼這一課題的倫理觀點，可作為他未完成的《倫理學(xué)》之補充。因為，潘霍華在《倫理學(xué)》僅討論了政府(state)、教會(church)、婚姻(marriage)和工作(work)等四倫的關(guān)系，他曾在書信里提到：友誼不能歸入上述任一范疇，他并提倡在教會生活里，恢復(fù)文化、藝術(shù)和友誼等美學(xué)層面，并且認(rèn)為這才是教會的更新之路：

我常在想是否有可能(今日的情況似乎很可能)重新恢復(fù)、教會作為認(rèn)識自由領(lǐng)域(如藝術(shù)、教育、友誼、游戲)的觀念，好讓祈克果的「美學(xué)存在」(aestheticexistence)，不致從教會生活消失，而能在教會內(nèi)重新建立。我相信我們應(yīng)該這樣作，這能讓我們恢復(fù)和中古世界的連結(jié)。(注6)

這樣看來，作為教會的美學(xué)遺產(chǎn)，潘霍華的詩作就更顯珍貴了。

3.多角度敘事觀點

但是，潘霍華不只寫個人主觀的情感、有我的意境，他更跳出作者的身份發(fā)言，進入戲劇角色的世界，摹擬圣經(jīng)人物的觀點去感受和思考。例如「摩西之死」和「約拿」兩首詩，借用所謂戲劇假面的觀點(注7)，以全知的敘事角度或戲劇人物第一人稱的角度，從更寬廣的歷史層面去思考「分擔(dān)上帝痛苦」的心境和意義。很可能，他影射的仍然是自身的處境和感懷，但這樣的敘事技巧著實更加高明，能夠擴展一己的想像力，在無我中有我，不但避免了過度顧影自憐的危險，更藉歷史人物表達(dá)了他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操。

另外，在「囚牢夜語」，潘霍華嘗試揣摩囚友的感受、進入他們的思想，在萬籟俱寂中，詩人不只聽得見「靜夜的思想」、聽得見「鐵練」、聽得見囚友「夢囈」，更聽到了「上百囚犯胸中燃燒著挑旺的火焰」，他形容為「牢房在震動、撕裂、咆哮」。于是，一場驚心動魄的監(jiān)獄大合唱，就此如泣如訴地展開。詩里的連番控訴，已經(jīng)不再是詩人個人性的痛苦和訴求；而是以基督為榜樣，站在被遺棄的、被壓迫的受苦者觀點，來看歷史。

還有像「回憶」一詩，運用擬人化的手法：

歡愉的，以及沉重痛苦的摯愛，

你離我而去。

我當(dāng)如何稱呼你？苦悶、人生、幸福、

部份的自我、我的心──還是已逝的回憶？

這樣的寫作技巧，近于王國維所謂「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注8)「無我之境」并不是「沒有我」，而是擺脫自己的欲念，成為「純粹無欲之我」，視自己和萬物都是上帝之子，由忘我而進入天人合一。這樣，詩人往往能在瞬間獲得釋放和拯救，也帶領(lǐng)讀者脫離人生痛苦的束縛。

4.具體意象之美

詩的語言美感，貴在具體，而不在抽象。因此，詩人往往運用象徵語法(figurative)，如明喻(simile)、隱喻(metaphor)、擬人化(personification)等手法來抒情寫景。

例如，友誼是抽象的感情，在理性的世界，不可能用「麥花」(cornflower)來比喻友情，但在詩人筆下卻巧妙地以「麥花」和「麥田」(grainfield)的類比，對照友情和其他的社會倫理架構(gòu)。在「朋友」的第二段，潘霍華用這樣的類比來凸顯友情的「無功利性」(uselessness)，然而，愛的果實正從這里綻放，如麥花無用地開在麥田里：

在供養(yǎng)我們的麥田，

人們虔誠地耕耘，

獻(xiàn)出勞動的汗水，

若有必要，流血也愿意；

在供應(yīng)日常所需的麥田，

人們也容許

可愛的麥花綻放。

無人種植，無人澆灌；

生長在毫不設(shè)防的自由、

和活潑的信心里

不單是成熟的果實─

花朵也十分可愛。

是花朵為著果實，

還是果實單為花朵效力─

誰知道呢？

但是兩者皆賜給我們。

最珍貴、稀有的花朵

在快樂時光。

這樣具體的意象，生動鮮明，帶給讀者文字之外更多的想像空間。在自由廣闊的天空下，一朵朵美麗的麥花，歡樂燦開。此時，我們彷佛看到潘霍華和巴特、和拉薩爾(JeanLasserre)、和貝爾主教(GeorgeK.A.Bell)、以及和貝德格等人的友誼，有如美麗盛開的花朵，結(jié)滿了愛的果實。

比喻，有時還富有提示和暗示的功用(suggestionorimplication)，能使平淡無奇的文字轉(zhuǎn)化成詩味極濃的意境。例如，「回憶」的第三節(jié)：

我欲吸收你身上底芬芳，

吸取它，留住它，

如同夏日繁花迎著蜜蜂

使他們迷炫，

如同水蠟樹讓天蛾沉醉──

但是，突如其來的陣風(fēng)毀掉一切花朵氣味，

以致我像騙子矗立

尋找消失的回憶。

這里使用明喻的手法，用兩節(jié)「如」字起首的句子，來描述詩人怎樣沉醉在回憶里。暗示回憶雖然美麗，卻脆弱如花朵和香味，隨風(fēng)即逝。雖然這是一輻寂寞孤獨的囚犯生活，因著鮮明的比喻，使讀者更能體會詩人患得患失的心境，更容易引發(fā)共鳴。

「分擔(dān)上帝的痛苦」--論潘霍華詩的神學(xué)意識

「上帝藉著基督，親自來到這個世界受苦，而這個世界卻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他，這思想一再占據(jù)潘霍華的心。」(注9)潘霍華認(rèn)為基督徒的責(zé)任就是在上帝受苦的時刻與他在一起，「基督徒與異教徒」一詩，將這點表達(dá)得極為清楚：

但有人親近上帝，當(dāng)他苦悶凄楚，

見他貧困受辱，無可枕頭無果腹。

被罪惡壓傷、受死亡痛苦，

基督徒堅定站立上帝身旁，他正受壓悲苦。

潘霍華在信里自己解明這首詩：

那首「基督徒與異教徒」的詩，其中的含義你可看出來么？「基督徒參與上帝的痛苦，這是他們與異教徒不同之點。」……做基督徒并非必須在某特殊方面宗教化，……而是切切實實的做一個人。使一個人成為基督徒不在于守宗教上的某些法則，而是在今世的生活中積極參與上帝的痛苦。」(注10)

其實，有分于上帝的苦難，正是「作門徒的代價」，這一思想從「跟隨基督」到「獄中書簡」，并沒有改變。因此，在被囚的日子里，潘霍華能輕看自己的痛苦，進而服事病人和犯人；他在獄中表現(xiàn)出百般的忍耐、得勝的生活，真實活出他的信仰：

我是誰？人們常說：

我步出牢房，

從容、愉快、堅定地像紳士邁出自家豪宅。

我是誰？人們常說：

我和獄官說話，

自在、友善、清晰地像在發(fā)號施令。

我是誰？人們又說：

我忍受苦難，

平靜、微笑、驕傲地像個得勝者。

1.一切為他人的自由詩魂

一個失去自由的囚犯，筆下很自然流露對真自由的渴望。然而，對囚犯而言，自由是一種盼望，不是擁有。

潘霍華的神學(xué)，正是強調(diào)：「自由」并非人與生俱有的本質(zhì)或性情、不是個人所擁有獨霸的東西，而是為別人而有的一種關(guān)系。唯有在我和人的關(guān)系中，一起合諧的經(jīng)歷，我才是真自由的。(注11)

正如同神進入被造，因此創(chuàng)造了自由。神的自由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人而自我約束；「基督更是一切為他人」而道成肉身；因此「人的自由也應(yīng)該是為他人」(beingfreefortheother)。在「論自由」的一篇講章里，他也寫道「上帝的愛使我們從自我得釋放，以致為別人得自由。」(注12)

這種一切為他人的真自由思想，事實上貫穿潘霍華一切重要的著作，自由在他的人論、教會觀、基督論和倫理學(xué)里都是相當(dāng)核心的。也是在這個思想下，他主張圣徒間的團契生活，必須以基督為中介。在《倫理學(xué)》他更寫道：

這些(注：指文化、教育和友誼)不屬于順服的范疇，而屬于更廣大的自由。其實，在神所命定的四重倫理(注：政府、教會、家庭和工作)中，都應(yīng)含蓋自由這元素。一個人若不認(rèn)識自由在倫理上的角色，雖然仍然可以為人父、為公民、為下屬，甚至為基督徒；但是，我懷疑他是否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因此，就最廣義的術(shù)語而言，是否能成為真正的基督徒。(注13)

在這樣的神學(xué)理解下，我們才能解讀「通往自由的四站」這首詩，為什么要以律、以行動、以受苦，最后以死亡而進入自由。潘霍華在刺殺希特勒的計劃失敗后，感到死之將至，寫下這首論自由之作。潘霍華為自由「操練自己底心靈和肉體」；為自由「勇于做正義之事」；為自由承擔(dān)苦難「孤苦無助」；最后為自由走上殉道之路。

這首詩寫出他一生的心路歷程，而他的一生和他的神學(xué)是不能分開的。

2.俗世的此時此地

潘霍華在獄中對舊約圣經(jīng)投下更多研究，這也是導(dǎo)致他逐漸遠(yuǎn)離《跟隨基督》里追求成圣的趨向，轉(zhuǎn)而發(fā)展出關(guān)注「此世的」國度觀、揚棄圣俗分離的思想。這并不表示潘霍華已放棄了末世論和將來的國度，也不表示神圣與世俗從來沒有區(qū)別，只是這種區(qū)分不在此世。

潘霍華進一步承認(rèn)現(xiàn)代世界是無神的「及齡世界」，在這樣的世界人該怎樣做基督徒呢？潘霍華在《獄中書簡》寫下這樣的話；

上帝正在教導(dǎo)我們，我們生活為人，可以不要靠賴他。與我們同在的上帝，就是離棄我們的上帝(可十五34)。這位使我們生存在這世界上不需以他為假設(shè)的上帝，也就是我們得永遠(yuǎn)站立在他面前的上帝。上帝準(zhǔn)許我們把他擠出世界，以至于到十字架上，在世上上帝是軟弱無能的，而他之與我們同在，并且?guī)椭覀儯怯眠@方法，唯一的方法。馬太八章17節(jié)清楚告訴我們，基督并非以他的全能來幫助我們，而是以他的軟弱與痛苦來幫助我們。(注14)

這樣激烈的言論很容易叫人誤解，誤會潘霍華已成為無神論者、或是宣判了上帝的死亡。事實上，潘霍華所反對的是：把自己封閉、與世隔絕的基督徒敬虔主義，他所強調(diào)的是信仰的行動性。只消讀一讀「我是誰？」這首詩的結(jié)尾，就該斷然拒絕這樣的論斷：

我是誰？

嘲弄著我的，是自己這些孤獨的問題。

不論我究竟是誰，

神啊，你知道：我是屬你。

在因信稱義上，潘霍華是徹頭徹尾忠實的路德信徒，只是在現(xiàn)實處境下，他必須再思重價恩典的真義。

一個和平主義者，竟至成為一個反政府的極端份子，這樣充滿張力、看似矛盾的一生，其實全在最后這神秘的與神合一里化解了。上帝在基督里的赦免和愛，永遠(yuǎn)是潘霍華行動的準(zhǔn)則。(注15)

3.面對苦難的秘訣

「回憶」一詩以擬人化的手法出現(xiàn)，和詩人進行一連串分分合合的糾葛。像「回憶」和「囚牢夜語」這兩首感傷之作，最后都能從痛苦和欲念一躍而出，這樣「出死入生」的頓悟，幾乎出現(xiàn)在每一首詩，例如，「憂傷與喜樂」的結(jié)尾：

哦，母親和親愛的呀--于是，啊，于是

你們的時候來到，這是真愛的時刻。

朋友和弟兄啊，你們的時候也來到！

忠誠的心能改變憂傷底面貌，

輕輕地將其圍繞，以最溫柔的

屬天光輝。

再如「善的力量」最后一節(jié)：

既有這一切善力幫助我們，陪伴我們，

我們當(dāng)勇敢面對未來，盡管前途尚在未知

黃昏、清晨、神必扶持，

啊，尤其是一年之始。

這種勝過苦難的能力之源，實在扎根于潘霍華長期在神面前靜默、靈修、禱告的屬靈操練，正.如他在「通往自由的四站」寫道：

當(dāng)你起步追尋自由

你得先學(xué)會控制你底感覺和心靈

唯恐你泛濫底情欲和四肢

使你偏離當(dāng)行的路程

操練你底心靈和肉體唯你是從

好奮力追求你所設(shè)定的目標(biāo)

除非你恒守此律

否則永不得認(rèn)識自由底秘密

這樣內(nèi)在的生命，使他至終能以神為樂，勝過苦難。一九四三年十一月21日，潘霍華寫給未婚妻的信中，曾引用奧地利作家施迪德(AdalbertStifter)論到苦難的一段話：

痛苦是最神圣的天使，因為它能將埋藏在深處的寶藏顯露出來，若不藉痛苦，就永無可能發(fā)掘。人往往經(jīng)過痛苦就變得更偉大，遠(yuǎn)超過世上一切歡樂所能成就。(注16)

他接著寫道：「被剝奪的痛苦具體地存在，每天都要學(xué)習(xí)勝過。事實上，還有一位比痛苦更圣潔的天使，那就是在神里面的喜樂。」

4.死亡重價的呼召

「當(dāng)基督呼召一個人時，他是叫他來死。」當(dāng)潘霍華寫下這句名言時，他指的是「死在耶穌基督里，在他的呼召下治死自己的意志。」(注17)

然而，這句話卻預(yù)言式地詮釋了他人生的最終結(jié)局。

七月二十日這關(guān)鍵性的一天，刺殺希特勒失敗的消息傳到獄中；潘霍華獲釋的希望從此更加渺茫，他在信中寫道：「死亡是通往自由之路的最佳節(jié)期。」

這正是七月二十一日寫成的「通往自由的四站」，最后一段的主題。

九月寫成「摩西之死」：

信實的主啊，我必得承認(rèn)，

你仆人知道你永遠(yuǎn)公義。

執(zhí)行你對我的判決刑罰吧，

讓仆人靈魂退去歸回永恒的安息。

………

你為我所做甚是奇妙，

膽汁苦杯因而變成甘甜。

你容我在帕中得見你的應(yīng)許，

你容我的百姓前往，向他們的主高呼萬歲。

我在你永恒中傾跌、沉落

但見我的百姓向前得自由。

擊打然后再赦免的神哪，

你深知我樂見他們存活。

我已為他們承受諸多憂患，我愿已足

如今，百姓的救贖就要臨到。

這是摩西的禱告，更是潘霍華的禱告。盡管摧毀暴君的計劃失敗了，但潘霍華已從「死亡」的透鏡底看見了德國百姓的希望，他只求上帝「握緊我的手！--拐杖正在下落，信實的神啊，為我預(yù)備安睡之處。」(注18)

其實，早在一九三九年潘霍華決定從美國返回德國，他就寫信給尼布爾(ReinholdNiebuhr)說明他的決定：「假如這時我不分擔(dān)我同胞的苦難，我將無權(quán)參與戰(zhàn)后德國基督徒生活的重建。」誠如尼布爾所言：「使潘氏下此決心的理由是屬于『基督徒殉道最佳的邏輯』。」(注19)

不止是分擔(dān)百姓的苦難，潘霍華更視德國百姓和納粹政權(quán)的罪，為自己的罪。潘霍華曾在「引到更新之路」的講章，詮釋路加十五章1~5節(jié)，寫下這樣深刻的反省：「這些事件，發(fā)生在我的世界，我所居住的世界，我在其中犯罪的世界，我一天天種下仇恨和冷漠的世界。這些事件，不過是我們收取自己種下的果實。」潘霍華指出：引到更新之路，只有悔改一途。(注20)這一點他也在詩里表達(dá)出來--放棄逃亡計劃后，十月五號寫成「約拿」，這首詩的結(jié)尾停在先知約拿被丟進大海的一幕：

「動手吧，務(wù)必將我丟進大海！

是我的罪，神獨獨向我發(fā)怒。

無辜者不應(yīng)與罪者同亡！」

他們益加顫抖，但以有力的臂膀，一心一意

逐出那罪人。翻騰的大海立時平息。

由此看出，他何等甘心「盡飲心碎之爵、直到點滴苦渣不存」(語出「善的力量」)，何等盼望「全能者的手捏制陶土，成祭祀之杯」(語出「摩西之死」)。盡管潘霍華從未放棄活著的希望，但這段期間的作品，充滿死亡和被澆奠的意象，為他的一生提供了最切合的詮釋。潘霍華甘愿受死，并且自由自在地面對它--

來赴旅途最大底宴會以進入永恒底自由

死啊為我除去重?fù)?dān)鎖鏈

卸下短暫肉體連同盲目心靈的障礙

終于清楚面對我在此世未能得見的

自由啊

長久來用律、用行動、用受苦所追尋的

今天透過死亡底透鏡

終于在上帝的面光中見了你底真貌

可能，沒有人比為義受逼迫的囚犯，更貼近基督的十字架。或許，也只有為主殉道的結(jié)局，才能為潘霍華一生的神學(xué)反省，劃上完美的句號。

結(jié)語--真正的開始

總結(jié)潘霍華的一生，我們可以借用王國維的三境界來說明。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曾分別用晏殊、柳永、辛棄疾的詞，來說明他治學(xué)的三個階段(注21)：

「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晏殊〈蝶戀花〉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鳳棲梧〉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青玉案〉

潘霍華，這位基督耶穌的見證人，一生效法基督的腳蹤而行，誠然經(jīng)歷過曲高和寡的孤獨，類似晏殊詞所表達(dá)的思索悵惘。然后，他「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以艱苦卓絕的精神，為實踐信仰一生無悔、勇往直前。最后，步上十架受死，他終于得在「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最大喜樂和驚異中，面見他一生所跟隨的主。

正如他臨終所留遺言：

「這是結(jié)局，然而對我而言，卻是生命的開始。」

注解：

1.獄中書簡》(頁144)在「基督徒與異教徒」，第二節(jié)首句嚴(yán)重譯錯。《潘霍華的心靈世界》(頁63)在「約拿」一詩漏譯一行，最后一句的譯法也有誤。同書(頁64)的「摩西之死」，只譯出全文一小片段，卻未加注明。詳細(xì)請讀者自行對照筆者的譯文。

2.DietrichBonhoeffer,LettersandPapersfromPrison,EnlargedEdition(NewYork:Macmillan,1972).

3.見王貞文、王昭文合編，《潘霍華的心靈世界》(臺北；雅歌出版社，1995)，頁91。

4.劉小楓，《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理--二十世紀(jì)神學(xué)引論》(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90)，頁149。

5.見馬自毅注釋，《新譯人間詞話》(臺北；三民書局，1994)，頁20。

6.Cf,EberhardBethge,FriendshipandResistance(Geveva,Switzerland:WCCPublication,1995),p.95.

7.「戲劇假面的觀點」參考吳潛誠，「變色龍詩人：劉克襄的敘述觀點」，原載《當(dāng)代》雜志二十三期(三月號)。

8.馬自毅，《新譯人間詞話》，頁36。

9.潘霍華，《跟隨基督》(香港；道聲出版社，1996)，頁15，賴和慈(GerhardLeibholz，潘霍華的雙胞胎妹妹Sabine的丈夫)所寫序言。

10.潘霍華，《獄中書簡》(香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1994年八版)，頁141~42。

11.Cf.GeffreyB.Kelly&F.BurtonNelson,editors,ATestamenttoFreedom,p.106,from"CreationandFall:TheImageofGodonEarth".

12.Ibid,p.206.

13.EberhardBethge,FriendshipandResistance,p.94.

14.潘霍華，《獄中書簡》，頁140~41。

15.Cf.GeffreyB.Kelly&F.BurtonNelson,editors,ATestamenttoFreedom,p.4.

16.Cf.LoveLettersfromCell92,p.118.潘霍華在給父母的信上，提到非常高興收到施迪德的文選，該書名WisdomoftheHeart:ThoughtsandObervationsbyAdalbertStifter.ABreviary(Berlin,1941).

17.潘霍華，《跟隨基督》，頁80~81。

18.Rasmussen,LarrywithRenateBethge,DietrichBonhoeffer:HisSignificanceforNorthAmericans.(Fortress,1989),pp33~34.

19.潘霍華，《跟隨基督》，頁5~6。

20.Cf.GeffreyB.Kelly&F.BurtonNelson,editors,ATestamenttoFreedom,p.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