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探究論文
時間:2022-10-23 11: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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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魯迅的個性氣質(zhì)是內(nèi)向抑郁型的,其中充滿著強烈的孤獨意識。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這種孤獨意識無處不在。正是這種孤獨意識,魯迅完成了自身作為思想家和文化偉人的人格塑造。
魯迅始終是那樣獨特地閃爍著光輝,至今仍然有著強大的吸引力,原因在哪里呢?除了他對舊中國和傳統(tǒng)文化的鞭撻偏執(zhí)和入木三分外,值得注意的是,魯迅一貫具有的孤獨意識所展示的現(xiàn)代內(nèi)涵和人生意義是不能忽視的。魯迅正是在“黑暗”與“虛無”、“孤獨”與“悲涼”、“希望”與“絕望”的糾葛中走向孤獨,完成了自身作為思想家和文化偉人的人格塑造。
一
魯迅創(chuàng)作的年代正是舊中國最黑暗的年代。政府的昏庸,社會的黑暗,國民的愚昧,使魯迅深感孤獨、無望。他在給許廣平的一封信中說道:“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zhàn),所以很多偏激的聲音。……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1}在魯迅看來,真正真實的只有“絕望的抗戰(zhàn)”。從“黑暗與虛無”的實有狀態(tài)到“絕望的抗戰(zhàn)”再到“終于不能證實”,這一過程蘊含的正是“反抗絕望”“反抗孤獨”的人生哲學,這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魯迅研究的一個重大成果,表明了魯迅面對現(xiàn)實人生的態(tài)度。
魯迅心靈的“黑暗”可追溯到他的少年時代。那時祖父下獄,家道中衰;寄居舅家,遭人白眼;父親重病,來往于當鋪與藥店之間,這一切使魯迅從小就深味人生的苦痛?!坝姓l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2},所有這些都形成了少年魯迅的心靈的某種思維定勢,造成了周作人所說的“一種只有苦痛與黑暗的人生觀”。坎坷的遭遇使魯迅從小便用帶有陰郁、懷疑、憎惡的眼神看待眼前這個世界,并形成了一種明顯的內(nèi)向、孤僻又略帶偏執(zhí)的性格。
魯迅的青年時代,也同樣和“黑暗”伴隨在一起。那時他看不到中國的希望,便毅然東渡日本去尋求救國之道。在留日期間,他親身體驗了民族被歧視的恥辱,遂棄醫(yī)從文,要療救國民的靈魂。但第一次出版文學雜志的嘗試就遭到了失敗,還因此招來了一些嘲弄和諷刺。于是他又一次品嘗了失落與苦悶的滋味?;貒?,辛亥革命令他失望,因為那場革命連拖在中國人腦袋后的尾巴也沒有割掉,中國的出路在哪里?他又深深地陷入孤獨、苦悶之中,為此他沉默了十年。
由“黑暗”引出來的只能是“虛無”。魯迅特殊的思維方式形成了他獨特的個性氣質(zhì),他不但內(nèi)向孤僻,而且還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他的同鄉(xiāng)好友許壽裳這樣說魯迅:“魯迅的身材并不見高,額角開展,顴骨微高,雙目澄清如水精,目光炯炯而帶著幽郁,一望而知為悲憫善感之人,兩臂矯捷,時時屏氣曲舉,自由用手撫摩著,腳步輕快而有力,一望而知為神經(jīng)質(zhì)的人?!闭沁@種“神經(jīng)質(zhì)”才使他一步步陷入“虛無”的境地。1924年的“楊樹達事件”就是最好的例證。楊樹達是北師大的學生,在神經(jīng)錯亂時撞進魯迅家中,舉止自然有些反常,魯迅便疑心是論敵派來搗亂的打手,很緊張地接待了他,并連夜寫了《記“楊樹達”君的襲來》一文,詳細說了經(jīng)過并在結(jié)尾寫道:“我還沒有預料到學界或文界對于他的敵手竟至于用了瘋子來做武器,而這瘋子又是假的,而裝這瘋子的又是青年的學生?!眥3}后來他知道弄錯了,趕緊寫了兩段文字更正說:“這是意外地發(fā)露了人對人——至少是他對我和我對他——互相猜疑的真面目了?!眥4}只要仔細讀過那篇文章,恐怕誰都會感到悲哀:魯迅的虛無感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什么程度。
無論是“黑暗”還是“虛無”,都使作者感到孤獨。但魯迅畢竟是魯迅,他時刻在反抗著“黑暗”,反抗著“虛無”,體現(xiàn)著作者反抗孤獨的生命意識。他的《孤獨者》一類的小說,他的散文詩集《野草》,他那彌漫著“鬼氣”的雜感、隨筆和通信,還有像《辛亥殘秋偶作》那樣的詩,都表現(xiàn)了他吐露和宣泄的結(jié)果。1918年,他從紹興會館的“待死堂”逃向啟蒙主義的吶喊隊;1926年,他又從風沙蔽日的北京逃向溫暖明亮的南方;1930年,他更從孤寂的自由知識分子的立場,逃向與共產(chǎn)黨結(jié)盟的激進反抗者的營壘。魯迅的這“三次出逃”,難道不是魯迅面對“黑暗”與“虛無”的孤獨反抗嗎?
二
“五四”運動的高潮過后,新文化陣營內(nèi)發(fā)生了裂變,那時“有的高升,有的隱退,有的前進”,他“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他有時覺得“仿佛看見那人生路就像一條灰白的長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來,我等著,等著,看看臨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中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若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薄拔逅摹睍r期的魯迅正是這樣的“夢醒了無路可走”的人。他曾經(jīng)公開承認過:“我自己還不明白應當怎么走”,“至今有時還在尋求。”{5}魯迅深知自己最大的苦悶,就是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向哪里走,他有點不認識自己了。一個人失去了對自己的把握,這是最嚴重的精神危機,這一點魯迅是明白的。既然明白,就應該找回自我。要找回自我,就先得把自己的靈魂攤開,讓它見見陽光。不管是綏惠略夫式的“絕望”也好,虛無主義的“鬼氣”也好,要驅(qū)逐它們,就要深入地自我剖析。但魯迅畢竟是知識分子,面子的事還是要講的。因此,他不愿以其他方式向眾人坦露自己的靈魂,所以他就借小說來傾吐自己的孤獨和苦悶。
《彷徨》就是把批判的矛頭指向自己,只不過是借他人之口來談自己的事,達到坦露自己靈魂的目的。
《孤獨者》中,不但在小說的名字上有誘導讀者感知作者“孤獨”和“悲涼”的情緒,而且也是《彷徨》中最能體現(xiàn)“孤獨”和“悲涼”的篇章。先看作者對魏連殳相貌的描寫:“一個短小削瘦的人,長方臉,蓬松的頭發(fā)和濃黑的須眉占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里發(fā)光?!眥6}這難道不是作者自己嗎?魏連殳“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卻常喜歡管別人的閑事;常說家庭應該破壞,一領薪水卻一定立即寄給他的祖母”,還“喜歡發(fā)表文章”,“發(fā)些沒有顧忌的議論”{7},魯迅對待自己的母親不也是這樣的嗎?“孩子總是好的,他們?nèi)翘煺??!濒斞敢彩沁@樣對待孩子的。至于魏連殳借祖母一生所發(fā)的長篇議論,寫給“我”的那一封信,特別是其中的許多話,更是非魯迅不會有,唯有他才寫得出的??梢哉f小說的許多素材,都取自作者的親歷。甚至一些細節(jié),也是他在其他地方用過,改也不改就搬來的。在魯迅的全部小說中,還沒有一個人物像魏連殳這樣酷似作者。魯迅正是借魏連殳來表現(xiàn)自己,傾吐自己心中的苦悶和孤獨。作者在寫出《孤獨者》后,又寫下了《傷逝》。就創(chuàng)作的動機而言,《傷逝》和《孤獨者》較為接近。魏連殳是“孤獨者”,這孤獨的盡頭是毀滅。那么,不再孤獨,照著《孤獨者》中的“我”的意思,另外去尋一條生路?這生路又會向何方?作者在《傷逝》中展開的,正是這樣一種探究,他同樣是用涓生和子君來模擬自己人生道路的某一種可能性。不用說,答案依舊是否定的。
繼《傷逝》之后,作者又寫下兩篇小說,《弟兄》和《離婚》?!兜苄帧穼ε婢膬?nèi)心隱情的揭發(fā),似乎比對涓生更為犀利,《離婚》中彌漫的那股冷氣,也令人聯(lián)想到《孤獨者》。從《祝?!烽_始,魯迅的內(nèi)心之門逐漸打開,到《孤獨者》和《傷逝》,這門已經(jīng)開得相當大,到《弟兄》和《離婚》作者結(jié)束了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
三
在魯迅艱難的內(nèi)心歷程中,“希望”與“絕望”始終在折磨著他。首先,他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產(chǎn)生“確信”,即對“絕望”的肯定,“希望”的否定;然而,又由于對自我經(jīng)驗的有限性的懷疑,進而對自己的“絕望”產(chǎn)生懷疑,進而又產(chǎn)生了“希望”,隨之而來的又是對“希望”的懷疑與絕望,這樣就形成了新的循環(huán)。這就是魯迅一再引述的裴多菲的詩句所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在這里,無論是“絕望”的命題,還是作為其反題的“希望”的命題,都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反抗孤獨反抗絕望的生命意識。
我們不得不承認,在魯迅的《吶喊》《彷徨》這兩個小說集子中,自始至終存在著作者的“希望”與“絕望”的孤獨抗爭,就是在這樣的矛盾統(tǒng)一體中,作者義無反顧地把執(zhí)著于現(xiàn)實的斗爭作為自己存在的內(nèi)在需要。這對于彷徨苦悶于漫漫長夜中的孤獨的先覺者來說,是多么寶貴的崇高精神?。∫虼?,魯迅小說中內(nèi)向抑郁、孤獨絕望人物的內(nèi)心深處,卻往往奔突著“地火”般的靈魂的抗爭。在這方面,《狂人日記》是一個典型的縮影。如果說由于“狂人”的內(nèi)省自覺氣質(zhì)使我們感受到作者強烈的“中間物”{8}意識的話,那么,他內(nèi)向抑郁和對周圍環(huán)境的感應,則直接表現(xiàn)為作者的孤獨??袢耸且晃挥X醒的孤獨者,他看出“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并喊出“救救孩子……”的喊聲,這是作者內(nèi)心的希望所在。但作者也清醒地認識到,狂人周圍的環(huán)境依舊,大哥和陳老五一類人仍在“吃人”。他的吶喊成為沒有回應的吶喊,令人感到恐怖與孤寂,這又使作者陷入了“絕望”的境地。所以,作者的這種孤獨顯然是一個先覺者的深刻孤獨。較之于魯迅后期作品,《狂人日記》流露出的更多的是一種孤獨無援的被包圍感,其中滲透著明顯的恐懼和掙扎。而以后,魯迅則能較多地表現(xiàn)出對孤獨的反抗和挑戰(zhàn)的積極抗爭。
《阿Q正傳》是魯迅小說的代表作,也較為典型地顯示出作者在“希望”與“絕望”的歷程中的孤獨無援。小說中敘述了阿Q的“希望”和“絕望”:阿Q希望有個姓氏,說他“似乎姓趙”,卻受了趙太爺一個嘴巴,“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阿Q希望自己闊起來,“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可是“阿Q沒有家”,“也沒有固定的職業(yè)”,晚上“仍舊回到土谷祠”;阿Q希望做事,可又叫小D搶了去,就連那場“龍虎斗”也打了個平手,可“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阿Q希望革命,“革這伙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笨墒茄笙壬鷵P起哭喪棒讓他“滾出去!”最后還送了命;阿Q希望“有個女人”,就跪下向吳媽求婚:“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可得到的是秀才大竹杠的一頓毒打,并還訂下了五個條款;阿Q希望“叫他畫花押”時,他“立志要畫得圓”,而終于為“畫成瓜子模樣”而感到羞愧。{9}所有這些都表明,阿Q是在一次次的“希望”中遭到一次次的“絕望”,然而,他因為“似乎姓趙”而挨了趙太爺一個嘴巴,而后還沒有放棄和小D去爭奪那場“龍虎斗”。這又說明在一次次的“絕望”后,也從不放棄一次次的“希望”。我們發(fā)現(xiàn),阿Q在一次次的絕望中,沒有誰能去理解阿Q,更沒有誰能去幫阿Q一把,阿Q顯得是那樣的孤獨無援。我們還發(fā)現(xiàn),那種惶惑、不安、恐懼、孤獨甚至絕望并不僅僅屬于阿Q,而是屬于廣大國民的,就像他的“精神勝利法”是屬于全體國民的一樣,同時也透露出作者要面對全體國民的愚昧和麻木的悲涼感和孤獨感。
《孤獨者》與《阿Q正傳》所不同的是作者面對“孤獨”和“悲涼”有了自覺或不自覺的抗爭意識?!拔摇痹谖哼B殳死后的冷笑中又一次體驗到先覺者命運的孤獨和寂寞,但終于經(jīng)內(nèi)心的抗爭而“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10}?!拜p松”和“走”都不是來自對“希望”的信心和追求,在“孤獨者”的世界里,從未顯露任何真正屬于“未來”的有利因素。而耐人尋味的倒是,“我”是通過內(nèi)心難以平息的痛苦而堅韌的抗爭,通過對孤獨者命運的深切體悟與反省,才獲得這種“輕松”與“走”的生命形式。因而,這“輕松”與“走”恰恰是經(jīng)過心靈深處的痛苦而堅韌的抗爭而產(chǎn)生的,對于世界與自我的“雙重絕望”的挑戰(zhàn)態(tài)度,是意識到了無可挽回的悲劇結(jié)局后的反抗與抉擇,是深刻領會了“過去”、“未來”與“現(xiàn)在”的有機性而采取的現(xiàn)實性的生存方式。正如《野草》中的“過客”一樣,“走”的生命形式是對自我的肯定,是對“絕望”的反抗。世界的乖謬、死亡的威脅、內(nèi)心的孤獨、虛妄的真實、自我與環(huán)境的悲劇性對立,由此而產(chǎn)生的矛盾、沖突、恐懼、絕望,不僅沒有使“我”陷入無邊無涯的頹唐的泥潭,恰恰相反,卻使“我”在緊張的心靈抗爭和精神搏斗中擺脫隨遇而安的存在意識,坦然地走上了反抗孤獨反抗絕望的生命之路。
縱觀魯迅小說,幾乎所有的小說都顯示著“孤獨”或“反抗孤獨”的生命意識,從小說的表層上來看,“孤獨”是魯迅小說所體現(xiàn)的一個永恒的話題,從小說的深層次來看,從一個內(nèi)向抑郁、內(nèi)省自覺而又堅韌深刻的孤獨者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個先覺者的豐富內(nèi)蘊。魯迅正是在“黑暗”與“虛無”、“孤獨”與“悲涼”、“希望”與“絕望”的孤獨意識中,完成了自身作為思想家和文化偉人的人格塑造。
①②⑤⑨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9頁-第20頁,第415頁,第284頁,第487頁-第532頁。
③④⑥⑦⑧⑩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70頁,第49頁,第88頁,第91頁,第140頁,第108頁。